小沈倦第一次發現跟人交流會是這麽累的一件事。


    他嘴角往下耷拉,嫌棄地嘁了聲,背著背簍自顧自地走了,理都沒理鍾熠一下。


    鍾熠絲毫沒有被嫌棄的自覺,他丟掉樹枝,隨手薅了根狗尾巴草湊去小孩兒身邊。


    小孩兒不理他,他就拿著狗尾草在對方身後戳啊戳的。


    他手上作弄著人,嘴上也沒閑下來:“我們是直接迴家,還是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別走那麽快,等等我唄。”


    “你腿挺短的,怎麽走得比我還快?”


    “倦倦,小倦兒,小孩兒哥?生氣了?”


    走在前方的沈倦煩不勝煩,肉嘟嘟的小臉上布滿黑氣。


    他頓住步子,麵色不善地迴望過來:“再多嘴我就殺了你。”


    鍾熠笑了下,沒再逗小孩,老老實實地跟在沈倦身邊,隻有路過長有狗尾草的野草堆時才會稍微停下腳步。


    潁川渡沈家規模龐大,分為本家和外府兩部分。


    本家占據了最好的地段,建在一片仙域桃源中。


    無論內外,整座家族都以流蘇花為家紋,家中弟子不知凡幾。


    鍾熠在大陸各處亂跑的時候,從別人口中聽聞,十二世家的上三家裏沒有一個正常人。


    以十二世家之首的謝家為例,家中弟子倒反天罡,罵天懟地。


    正常人生就一副仙骨,他們一身反骨。


    普通人撞了南牆就迴頭,他們撞上南牆後非但不迴頭,還會把牆拆了繼續闖。


    再比如上三家中排名老三的江家。


    江家弟子是出了名的不瘋魔不成活,精神狀態好到癲公看了都得起立鼓掌。


    至於排名老二的沈家嘛……


    可能是被江家和謝家夾在中間久了。


    沈家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近墨者黑。


    家中弟子多為戀愛腦就不說了。


    還是一群渾身反骨、偏執瘋魔的戀愛腦。


    全然地取江、謝二家之糟粕,並加以雜糅變異。


    有人猜測——


    或許是因為潁川渡背靠仙域靈山。


    山上野菜品種豐富,十輩子也挖不完。


    所以才讓沈家出了那麽多驚世駭俗的戀愛腦。


    鍾熠心裏想著事情,手上動作未停。


    他將四五根狗尾草疊在一起,十指翻動,很快就編好了一隻長耳兔。


    鍾熠興衝衝地湊到沈倦身邊,把兔子捧給對方看。


    小孩兒不忍直視地偏過頭:“這狗真醜。”


    鍾熠:“……”


    這是兔子!


    他鬱悶地拆掉了編好的長耳兔,將其丟在了野草叢裏,之後的路上格外沉默。


    小沈倦才不管鍾熠怎麽想。


    他樂得耳根清淨。


    就連邁出的步子都輕快了不少。


    經過破廟以後,小沈倦步子一拐。


    他並不解釋原因,隻是無言地領著鍾熠去了另一條下山的石階路。


    道路盡頭有一個傳送陣,周圍還豎著六根刻有流蘇花圖騰的漢白玉鑲金盤龍柱。


    鍾熠緊跟在他身後,與他一同踩上傳送陣。


    包裹住兩人的傳送陣靈光緩緩消散,小孩兒掃了眼鍾熠,確認對方並沒有感到不適,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從傳送陣上下來以後,小沈倦還是什麽都沒說,沉默地引著鍾熠往本家走。


    一路上明明有很多值守弟子。


    可他們就好像看不見鍾熠似的,一點也沒對這個陌生人起疑。


    出於好奇,鍾熠隨便選了位弟子搭訕。


    哪知對方眼睛一亮,張開手就要過來抱他……的腳?


    想到十二世家的上三家中沒有一個正常人的傳聞。


    鍾熠汗毛倒豎,後退幾步站定。


    那名弟子一臉可惜道:“好可愛的狸奴啊,怎麽不讓人抱?”


    鍾熠滿頭問號,站在風中淩亂。


    年僅七歲半的小沈倦來迴看過兩人,視線最終停在那名弟子身上。


    他端正地拱手行過一禮:“抱歉,師兄。”


    “我新得的這隻狸奴尚且有些認生,就連我也碰不得。”


    “若是讓他抓傷師兄就不好了。”


    那名弟子迴了一禮,樂道:“既然這樣,二公子也要當心些才是。”


    “盡管是這樣小的貓崽,抓人一下也是很疼的。”


    沈倦嗯了聲,與那名弟子道過別後,他領著鍾熠迴了自己居住的留風苑。


    這是已故的沈千月住了二十多年的居所。


    女主人走後,老仆丫鬟們保留了原本的庭院布景,如同沈千月尚且在世那般。


    穿過一片火紅的山茶花叢,行至小徑盡頭。


    鍾熠看到了位身著素衣,倚在紅漆木柱旁的半老徐娘。


    女子臉色蒼白,看上去是久病之相。


    歲月在她眼角留下細紋,卻催不斷她那一身清冷傲骨。


    眼角的餘光注意到沈倦歸來,女子眸光漸亮。


    周身的疏離感褪去,露出了藏在她那清冷外表下的柔軟溫暖的情緒。


    小沈倦放下背簍,規規矩矩地行禮:“蘭嬤嬤。”


    蘭相宜含笑點頭,款步行至小孩兒麵前,心疼地捧起他的手。


    “星兒怎的去了這般久?管事可有為難你?”


    小沈倦一派天真道:“長老忙著迴家見他老祖,沒功夫為難我。”


    “治療嬤嬤的不足之症還需要采些新鮮的紫珠草。”


    “所以我去了趟山上,稍微費了些時間。”


    蘭相宜並未起疑,她掩唇輕咳幾聲,待唿吸平順下來以後,她喚來了小廝去煮藥。


    視線掠過蹲在花叢前數螞蟻的鍾熠時,蘭相宜笑道:“星兒又帶迴了隻狸奴?”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小沈倦收起那派天真神色,眼神無波無瀾地落在鍾熠身上。


    “是他自己非要跟著我迴來的。”


    奇怪。


    怎麽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把這個笨蛋大人認成貓崽?


    蘭相宜眸色溫軟:“這樣啊……我們家星兒真是討小家夥們喜歡。”


    她揉了揉沈倦的腦袋:“它有名字嗎?是跟金環養在一起還是……”


    金環是蘭相宜送給沈倦的小貓崽,性子呆笨可愛。


    小貓的脖子上有一圈淡金色的環形毛毛,因此取名金環。


    沈倦望向鍾熠,恰在此時,對方也正好迴頭看過來。


    樣貌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笨蛋大人睜著雙清亮的大眼睛。


    歪頭看向他時,倒是顯出了幾分乖巧,一點也瞧不出他先前是那般吵鬧。


    鬼使神差的,沈倦道:“養在我身邊就好。”


    “名字是叫……”


    笨蛋大人說他叫什麽來著?


    鍾什麽星?


    星什麽熠?


    小沈倦的眼中劃過迷茫。


    鍾熠在一旁提醒道:“是叫鍾熠。”


    小沈倦瞪了他一眼,隨後對著蘭相宜軟糯糯道:“就叫他熠熠吧。”


    鍾熠對這個叛逆小孩無語了。


    然而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結束。


    何況直覺告訴他,眼前的沈倦很重要,他得留在小孩哥身邊觀察一段時間。


    跟蘭相宜說完了體己話之後,沈倦帶他迴了臥房。


    鍾熠合上門,剛一轉身就對上了雙冰冷淡漠的黑眸。


    “你問了我那麽多問題,現在是不是輪到我來問問你了。”


    看著眼前身高一米三,但氣場一米八的小孩哥。


    鍾熠實在繃不住笑。


    沈倦上下打量過他,皺眉道:“你是不是……”


    腦子有疾?


    想到這話不妥,他改口道:“你是哪裏來的人?為何行為這般古怪?”


    鍾熠真誠道:“做夢的人。”


    小沈倦眼神複雜,心說真是個怪人。


    但他轉念一想,好像自己也正常不到哪裏去。


    小沈倦眸光稍黯。


    他煩悶地抓了把頭發,隨後指向外室的木榻:“以後你睡那裏。”


    鍾熠哦了聲,一點也不拿自己當外人,倒了茶水就開始噸噸噸。


    小沈倦也不管他,安頓好他以後就去了隔壁的煉丹房製藥。


    之後的日子平淡而無波瀾。


    半年後,沈倦拜入鍾弈門下。


    鍾熠跟在小孩兒身邊,遙遙望向高台上那位笑如春風的青衣人,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動了下。


    小沈倦拉住他的手,目光同樣落在鍾弈身上,含著幾分探究。


    他小聲道:“你怎麽跟我師父長得一模一樣?”


    鍾熠搖搖頭,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小沈倦見他心情不好,就沒再追問下去,隻是慢吞吞地從須彌戒中取了桂花糖哄人。


    夢還在繼續……


    鍾熠覺得自己就像是《枕中記》裏那位一枕黃粱的盧生。


    他親眼看著沈倦從小孩變作十二歲的少年人,再從少年人變作青年。


    屬於少年的青澀褪去,眼前的沈倦變得越來越像鍾熠記憶中的那位。


    他幾乎要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沈倦一向遲鈍,夢裏的這個也不例外。


    他遲遲未曾開竅,十八歲了還是會把女孩子的示好當作眼疾。


    鍾熠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有時候我真想掀開你的天靈蓋。”


    “看看裏邊裝的都是些什麽。”


    沈倦遲疑道:“裝的腦漿?”


    鍾熠被氣笑了。


    腦漿腦漿!


    我看你腦子裏裝的全是漿糊才對!


    他推了下沈倦,下巴抬向那位被沈倦氣哭了的女孩子。


    “也不知道哄人,真是的……”


    沈倦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瞬間就覺得自己悟了。


    迴來時他捧著由晶髓雕琢而成的玉蘭花,手裏還提著鍾熠喜歡的酥皮牛乳糕。


    如果他有尾巴,現在大概率已經搖上天了。


    鍾熠扶額:“我是讓你給人家姑娘道歉。”


    沈倦懵然:“可你也生氣了。”


    鍾熠心累道:“你說說你,怎麽就看不出人家對你有那種想法呢?”


    沈倦貼近他:“哪種想法?”


    鍾熠解釋:“送你香囊和發簪代表對方對你有意。”


    沈倦不明白,他道:“但家規裏不是這麽說的。”


    意識到自己可能找到了關鍵信息,鍾熠抬起頭來:“什麽家規?”


    沈倦將玉蘭花和牛乳糕收起,從須彌戒中取了一卷玉簡出來。


    鍾熠看過後發現,這卷玉簡是創立沈家的三華老祖編寫的。


    大致內容是在講沈家弟子要如何避免成為戀愛腦。


    鍾熠:“……”


    他逐行看過去,在最中間那一列赫然看到:


    玉郎茜裙顧我者,意非善,可伐之。


    可伐之……


    伐之……


    鍾熠表情扭曲,實在是有些繃不住。


    他服了。


    就說沈倦的腦迴路怎麽那麽清奇!


    鍾熠萬萬沒想到自己能被夢給氣醒。


    他滿臉黑氣地從床上彈起,結果動作幅度太大扯到了傷口。


    “嘶——”


    一直守在他身邊的沈倦聞聲而動,動作迅速地取了藥出來。


    鍾熠一隻手撐著額頭,另一隻手止住沈倦的動作。


    他瞧了眼自床帳外透過來的光線,推測眼下的時間應當在午時左右。


    他道:“倦兒,你找個人,讓他取些狗尾草過來。”


    雖然不知道鍾熠想做什麽,沈倦還是替他吩咐了下去。


    不多時就有宮人呈來一瓶狗尾草。


    沈倦為鍾熠上好了藥,看他靠在軟枕上編草玩。


    原本鍾熠並不擅長手工。


    隻是這些年去的地方多了,他便跟著民間的手藝人學了點陶藝、泥塑、草編的手法。


    他動作熟練地編好了一隻兔子。


    鍾熠將這隻小東西捧給沈倦,問:“你猜這是什麽?”


    敢說是狗的話今晚就滾去外殿睡!


    沈倦對於危險的直覺一向異常敏銳。


    直覺告訴他,答錯的話鍾熠絕對會生氣,那麽自己就要倒黴了……


    沈倦從鍾熠手中接過醜不拉幾的小東西,一時間犯了難。


    此物的耳朵甚長,軀幹甚細,四肢短小,尾巴粗長,長得格外抽象。


    難道……


    沈倦悟了,他肯定道:“餓瘦了的狼?”


    鍾熠抬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臉,笑得比以往都要溫柔。


    沈倦以為自己答對了,暗暗在心底鬆了口氣。


    可下一瞬,鍾熠彈了他一個腦瓜崩。


    “你,今晚去外殿的榻上睡。”


    直到被連人帶枕頭趕下床,沈倦都沒明白自己錯在哪裏。


    他扒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問:“這次我錯在哪裏?”


    鍾熠冷笑:“錯在指狗為狼。”


    沈倦恍然大悟:“原來那是狗啊。”


    鍾熠深吸一口氣後道:“我說那是兔子你信嗎?”


    沈倦遲疑了一瞬,謹慎地點點頭:“隻要是你說的話我都信。”


    “就你會說話。”鍾熠捏了下微微發燙的耳垂。


    哼了聲後,他把草編的兔子丟給沈倦:“那你說它是一點都不醜的漂亮兔子。”


    沈倦雙手握住那隻小東西,手肘撐在床沿,眼神過分直白地看向陷在軟枕裏的人。


    “這是漂亮兔子,一點都不醜。”


    “鍾熠。”


    “嗯?”


    “我心悅你。”


    “……”


    “誰讓你多說廢話了?”


    沈倦兩臂交疊,下巴枕在其上:“沒說廢話,我說的都是實話。”


    鍾熠小聲嘟囔道:“這又是跟誰學的?”


    沈倦眉眼一彎,從須彌戒裏取了一卷玉簡出來:“跟倒反天罡的謝家人學的。”


    鍾熠將玉簡展開,視線停在玉簡最中間的“可伐之”三個字上,眉頭攏起。


    沈倦說:“你睡了好久,我擔心你,便試著入了你的夢。”


    “看到你夢見我,我很開心。”


    “七月七,青山城的燈會……跟你表明心意以前,我請教了蘭嬤嬤要怎麽去追求心上人。”


    “嬤嬤說,隻需把家規反著來就行。”


    這是沈倦第一次提起這些。


    鍾熠疑惑地問:“你……燈會之前你都做了哪些準備?”


    沈倦的眼底染上柔軟笑意,緩慢道:“很多。”


    “以後可以慢慢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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