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們常說,做哥哥的要學會照顧好弟弟。


    對此,五歲的鍾弈表示——


    我不服。


    他隻是早出生了幾分鍾而已。


    本質還是個會哭會鬧的小孩子,憑什麽要事事都讓著鍾熠?


    別人越要他讓著鍾熠,他就越要欺負弟弟。


    弟弟尿床他嘲笑。


    弟弟玩具他都要。


    弟弟哭了他不哄,販劍鬼臉來一套。


    弟弟的臉不是臉,哥哥鍾弈的塗鴉板。


    ……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鍾弈第一次經曆離別。


    七歲那年。


    母親養了許久的金毛在一個午後徹底地睡了過去。


    無論他怎麽叫,狗狗都沒再醒來。


    金毛從雙胞胎兄弟倆還是對嬰兒的時候就開始陪在他們身邊。


    對於尚且年幼的鍾弈來說,狗狗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寵物,而是他的家人。


    經曆過人生的第一場離別,鍾弈這才知道,死亡會把兩個不同的靈魂徹底分隔開來。


    明白了這個道理後,他變得格外照顧弟弟。


    因為……與身體健康的他不同,他家二寶體弱多病,不愛笑,更不愛說話。


    雖然平日裏他們兄弟倆總是打打鬧鬧,但鍾弈真的很喜歡二寶。


    每當他去白色的巨大建築物裏看望對方,鍾熠總是跟個了無生機的瓷娃娃一樣坐在那裏,旁邊是滴答作響的冰冷儀器。


    看著這樣的脆弱易碎的弟弟,鍾弈想,或許他確實應該像鄰裏長輩說的那樣,學會照顧好鍾熠。


    八歲時,他們和母親一起被父親接迴了鍾家。


    可先前那些年鍾熠都被關在研究所裏。


    過於封閉的環境讓他變得內向自閉,根本不懂得如何與人交際。


    更別說討長輩歡心了。


    與他不同的是,鍾弈生而聰慧過人,三年級時就已經掌握了小學六年的全部學科知識。


    在各種課外興趣活動之餘,他還自學了初中物理。


    平日裏他的各種表現完全不像個小孩,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鍾弈的優秀表現令他的祖父祖母格外歡喜。


    他像極了幼時的鍾如珩。


    活潑又充滿靈氣,聰明而不傲慢。


    是二老最喜歡的那種乖小孩。


    因此,在對待鍾弈時,鍾家二老完全是明晃晃的偏心。


    就連已故鍾夫人留下的鍾庭都沒得到他們那麽多的關注。


    家中的三個孩子裏,鍾熠一直都是被所有人冷落忽視的那位。


    久而久之,他變得愈發沉默寡言。


    好在母親和哥哥會陪著他。


    母親會為他講各種有趣的小故事逗他開心。


    她會和父親一起,陪手工廢柴的鍾熠完成親子作業。


    母親還會笑著將他舉高,一遍遍地告訴他,他是媽媽的寶貝,媽媽愛他。


    鍾熠以為,這樣的生活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一切都變了。


    突如其來的災禍帶走了哥哥,也帶走了溫柔的母親。


    一夜之間,兩個孩子從天堂墜入地獄。


    弟弟被迫套上哥哥的殼子,永遠活在陰影下。


    而哥哥從懵懂惶恐的稚童成長為了一位踽踽獨行的少年郎。


    鍾弈很聰明,這點毋庸置疑。


    但他的運氣算不上好,身邊可謂是群狼環伺。


    在修真界摸爬滾打了八年後,鍾弈總算闖出了名氣。


    先前對他冷眼相待的世家弟子爭先恐後地給他發請帖,邀他賞花觀月,想要與他結識一番。


    鍾弈隻當自己喝酒喝瞎了,對寢殿外漫天紛飛的各路請帖平等地視而不見。


    但架不住有不死心的人天天去他寢殿門口蹲守他。


    比如應君則和應北辰兄弟倆。


    再比如南漸微和南茵她們這對姐妹花。


    亦或以相貌聞名於世的符修簡方南,也就是未來的鬼王玉羅刹。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十幾位來自四界的有頭有臉的人物。


    少年人總是一腔熱忱,通身意氣,不得到什麽就決不罷休。


    但對於鍾弈來說,每天一打開門就能二十多雙眼睛……


    他隻想原地暴斃。


    宗門裏那幾位已經很麻煩了,沒想到還有地獄級別的難度。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他還是與少年們結為了雲遊四界的同伴。


    後來相處久了,彼此知根知底,他意外地發現大家人都不錯。


    於是順理成章的,他與眾人處成了共生死,同患難的知己朋友。


    他們共同經曆過十二弦的死亡威脅。


    也曾一起遊遍四界山川,看良辰美景,享無邊自在。


    這期間,鍾弈的心境曆經幾次大起大落,已被磨礪得格外堅韌。


    眾人都以為他修的是端方雅正的君子道。


    但當他們聚在一起探討修煉心得時,大家才明白。


    鍾弈修的是斷情斬妄的無情道。


    世間萬般可能囚困住他的情絲大多已被他親手斬斷。


    隻有一根牢牢縛在心髒上的被他留下了。


    筵席散去,鍾鼓寂寥的時候,鍾弈總會孤身一人望著月亮發呆。


    兒時,他和二寶最喜歡偷偷趴在窗邊看月亮,看著看著就會睡著。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月亮對他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尤其是滿月的時候。


    隻要看見月亮,兄弟倆就會覺得格外安心。


    就像看到了迴家的路一樣。


    在他的係統空間裏,有著一張極為特殊的卡牌。


    這張卡牌能夠讓他通過鍾熠的眼睛去看到現世正在發生的事情。


    但僅限於鍾熠想起他時才能被動觸發。


    主係統說,這張卡牌是研究所的人根據雙胞胎之間的心念感應所創造出來的。


    不管卡牌的原理如何。


    鍾弈至少確定了一件事。


    鍾熠沒有忘記他,他跟自己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想起對方。


    值得一提的是,兩個世界的時間流動並不相同。


    有時修真界這裏過去了三個月,現世不過才過去了半分鍾。


    有時是修真界這裏過去了十天,而現世已經過去了半年。


    利用這張卡牌,鍾弈能夠窺見一二分現世的生活。


    他不記恨鍾熠取代了他的身份,更不嫉妒弟弟能夠生活在一個和諧安寧的社會裏。


    他從不後悔自己把生的機會留給二寶。


    即便隔著兩個世界,他們也從未忘記彼此。


    被鍾熠鎖上的日記本裏,有近三分之二都是寫給兄長的話。


    從八歲到十九歲,放在櫃子裏的日記本越來越多,密密麻麻的字裏總會出現“哥哥”的字樣。


    『……4月11日 雨


    母親病了,持續三天高熱不止,醫生並沒有檢查出什麽,晚飯後父親將她帶走了,不知道要去哪裏。


    哥,母親的手好燙,怎麽辦……』


    『……7月4日 陰


    今天是五月廿一。


    哥哥,十三歲生日快樂!』後麵附了隻線條歪歪扭扭的笑臉。


    『……12月13日 雪


    今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哥,我堆了個雪人,畫給你看吧~』雪人嘚瑟地掐著腰,跟某人求誇獎的表情神似。


    『……12月20日 暴雪


    母親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冬天。』


    這一頁僅僅寫了一句話。


    而在這句話的周圍,墨水暈染開來,淚漬浸透紙背。


    『……8月16日 晴


    這是你離開的第七年。


    從公墓那裏迴來以後,我看了一部電影,裏麵有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故而決定記下。


    ‘沒有什麽會把我們分開,就算是死亡也不可以。’』


    『……12月20日 晴


    我又夢見你了,你身邊有綠色的小毛團,它們竟然還會發光……


    ……死了的話,能見到你和母親嗎?』


    鍾弈看得到這些,但他卻無法做出迴應。


    他想要觸碰鍾弈。


    想要告訴他,哥哥還在,讓他別做傻事。


    可眼前的一切如同鏡花水月般脆弱易碎。


    卡牌重新變作灰白色,要等到鍾熠下次想起他時才能被動觸發。


    鍾熠帶著名為“鍾弈”的麵具,渾渾噩噩地活在現世。


    而他同樣好不到哪裏去。


    前有人渣師尊的監視禁錮。


    後有向他看來的無數雙眼睛。


    他獨行於世間,唯有手中的驚闕劍最為可信。


    鍾弈一向活得清醒。


    他知道自己動了什麽不該動的心思。


    最想要觸碰的鍾熠成了他內心深處不可觸碰,無法言說的禁忌。


    所以他選擇了麻痹自己,為自己洗腦。


    喜歡沈千月是年少時的一場誤會。


    情天孽海裏,他看到的隻有鍾熠一人。


    幻境中的人衣衫半褪,濕紅著一雙眼望向他,小聲嗚咽著哀求他不要繼續。


    鍾弈罕見地被幻境迷了心智。


    從情天孽海裏出來時,守在外麵的桃花仙人滿眼複雜地望向他。


    鍾弈的劍心瀕臨破碎,隻差一步便會走火入魔。


    他強忍著經脈阻塞的痛苦,抹去了情天孽海中的記憶。


    記憶抹除後,他忘了關於情天孽海的一切。


    自然也就忘了這個幻境的副作用。


    界碑處有言,凡入幻境者,能在境中看到此生最渴望之物。


    那是執念深重的妄念,亦是無可抹去的罪孽。


    逃避渴慕之物者會得到來自幻境的懲罰。


    鍾弈得到的懲罰是,他把情天孽海中的心悸錯誤地轉移給了再睜開眼後看到的第一個人。


    小師妹沈千月盤腿坐在他對麵,直至鍾弈醒時,她還在掌對掌為他調節體內紊亂的靈力。


    二人修習的功法同根同源,因此讓沈千月療愈他最為合適。


    醒過來的鍾弈忘了先前發生的一切。


    隻知道自己腦子一抽,喜歡上了小師妹。


    可惜師妹心有所屬,他還沒戀就已經失戀了。


    那之後不知道又過去了多久。


    鍾弈腦海中的灰白色卡牌被再次點亮,時隔多年,他再次看到了鍾熠。


    被遺忘的記憶蠢蠢欲動。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渴求戀慕的人從始至終隻有一個。


    為了修煉心境,他告別了昔日好友,一人一劍獨自上路,足跡遍布四界。


    十年的時間裏。


    鍾弈斬妖邪,伐鬼魅。


    驚闕劍鍾意晚的名號愈發響亮,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直到聽聞變態師尊身死道消,宗門要他繼任新任搖光峰峰主,鍾弈方才結束了漫長的修行之旅。


    迴到宗門之後不久,仙魔之爭開始了。


    事情發展到最後,逐漸演變成四界混戰的局麵。


    自此以後,四界關係破裂,邊界地區常有交戰。


    鍾弈與昔日舊友徹底決裂。


    應北辰被體內魔性主導,殺兄弑父,甚至還在鍾弈不知道的時候囚禁了南漸微。


    簡方南盜取未婚妻命格,成了隻羅刹鬼,踩著無數小鬼的屍骨登上了鬼王之位。


    剩下的那些老友大多如此,同樣走上了條不歸路。


    鍾弈有心阻止他們走向自我毀滅,奈何他人的決擇最是難以更改。


    他有心將好友引上正途。


    可……究竟什麽才算正途?


    自己走的路子就一定正確嗎?


    鍾弈茫然了。


    每個人心中都有衡量正確與否的標尺,鍾弈無力改變。


    隻可惜了當時那批滿腔熱忱的少年人,他們終究還是變成了自己少時最厭惡的模樣。


    曾在十二弦的陰影下救了四界眾生的少年,在今時今日,又親手將眾生推入苦難的泥潭。


    追根究底,一切不過是因果報應而已。


    種惡因,得惡果。


    種善因,卻不一定能夠收獲善果。


    之後的日子枯燥乏味。


    為救故人之子身死時,鍾弈後知後覺地發現——


    原來啊,他也懼怕死亡。


    主係統托管了他的身體。


    鍾弈自己則成了一隻漂泊在外的魂靈。


    他的身邊沒了唯一能夠信任的驚闕劍。


    也沒有了係統卡牌。


    鍾弈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時間一晃而過,他與二寶再次重逢。


    用逢春劍意化解雙毒的時候,陷入昏迷的鍾熠總會無意識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鍾弈就算再傻也能知道,他的二寶有心上人了。


    那人在二寶心中的分量大概率要比他這個消失了數年的哥哥重。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麽多年過去,二寶的確對他生分了不少。


    他用鍾熠的眼睛看到了現世的風景,也見證了二寶的成長。


    可對方卻一無所知。


    死亡從來不會把他們分開,但遺忘會。


    鍾弈輾轉反側地想了很久。


    他對小熠的心思本就見不得光,解釋那麽多又有什麽用呢?


    無非是給自己挖坑埋雷。


    搞不好了鍾熠還會疏遠他。


    試想,一個數年不見的哥哥突然詐屍,甚至還跳出來跟自己的血親說:我喜歡你。


    這未免太荒謬了。


    過去那些年,鍾熠未曾從鍾家人身上得到多少親情。


    父親給了二寶優渥的生活條件,卻沒給他足夠多的關愛。


    鍾熠渴望親情,那麽鍾弈這個做哥哥的就順其自然地給他關照。


    至於剩下那部分缺失的情感要由誰來填滿……那便與他無關了。


    他是且隻是二寶的哥哥,不會是其他的什麽人。


    靈山秘境裏那三個月的陪伴已經足夠了。


    世界壁壘瀕臨破碎之時,沈倦遲遲未迴。


    無人知道災難何時結束,也無人知道情況會不會變得更糟。


    二寶在他的懷裏一點點喪失生氣。


    鍾弈隻得按先前的計劃來,割裂神魂,讓自己變作不盡樹去修補裂隙。


    親眼目睹哥哥散魂,鍾熠的神智短暫迴歸,他發了瘋地使用溯洄,不斷迴溯時間。


    成千上萬次的時間迴溯,壽命被一點點耗空。


    最終連溯洄這樣的神器都撐不下去了。隻剩最後一次機會時,溯洄崩裂為兩半。


    這次的鍾熠終於趕在哥哥散魂前恢複了神智,他主動變作不盡樹,堵住了越來越多的裂隙。


    屬於鴻元大陸的鑰匙歸位之時,兄弟倆看到了母親的殘魂。


    生命樹的能量溫和地將鍾熠包裹,隻待來日讓他重新變作人身。


    一個月以後,裂隙被某種力量徹底修複,就連異界惡獸也被驅逐了大半。


    鍾弈知道,這代表沈倦他們成功了。


    奈何一切都太晚了……


    鍾弈有心想要守在不盡樹旁等待二寶歸來。


    可兩個兄弟世界已被徹底分隔開來,世界法則也被重新調整。


    他作為現世的鑰匙,理應盡早歸位。


    最後拜訪過尚且在世的幾位舊友後,鍾弈迴了巫族,在不盡樹旁守了三個月。


    修改過後的世界法則對突破世界壁壘的行為異常敏感。


    迴去了,或許就再也迴不來了。


    時間不會因為一個人而停下。


    越想留住什麽,什麽就消散得越快。


    他們隻能順其自然。


    淡青色的風種依依不舍地貼在他的袖口、頸間。


    鍾弈眸色一軟,挨個捧起它們,將這些小東西放迴了樹上。


    跨進空間裂縫的前一秒,有一股風從他身後吹來,跌跌撞撞地撲向他,從背後將他牢牢環住。


    清風將鍾弈的思緒揉亂,他緩緩睜大了眼,一時之間怔在原地。


    那股風並沒有停留多久,很快就隻剩下微寒的涼意。


    鍾弈沒再停留,他低眸走進空間裂縫。


    最後一次迴頭,他隱約在沈倦身邊看到了隻淡青色的虛影。


    但很快那隻虛影又消失不見了。


    仿佛一切隻是幻覺。


    鍾弈神色怔忡地盯著虛影消失的地方,視線被黑暗吞沒的前一瞬,他小聲說了句再見。


    不盡樹周圍忽地起了風,淡紫色的寬大葉片發出沙沙的聲響,好似落了場大雨。


    風吹得斑駁的日影不斷晃動,無人知道,那是魂靈飛奔而過的痕跡。


    黑暗將鍾弈的視線吞沒。


    向他奔來的魂靈被隔絕在了裂縫之外。


    終究是風起婆娑樹,縹緲無歸期。


    他們短暫相遇,又很快離別。


    不知下次重逢是在哪年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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