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一劍過後,鳴鸞澗兩岸開遍三月芳菲。


    粉白馥鬱衝天環旋。


    紛紛揚揚的香雪隨風而起,飛累了後又隨碧溪流去。


    然而這不過是仙境最後的迴光返照。


    此處的怨氣早已深入地脈。


    就算是一劍驚鴻一十八州府的逢春劍意,也隻能將浮於表麵的怨氣暫時淨化。


    鍾弈本以為自己會將這裏的怨氣一次性淨化掉,奈何地脈中的汙穢之氣實在太過深重。


    要想把此地的怨氣完全清除掉,須得讓他本人過來。


    恐怕還得讓他的神魂進入地脈,以逢春劍意滋養被怨氣汙染了的地脈。


    整個淨化過程可謂是費時費力。


    眼下迫於形勢。


    為了順利找到桃花仙的殘魂,同時不讓鍾意晚被此地怨氣所擾。


    鍾弈隻得清除掉地麵上的一部分怨氣,讓這裏暫時恢複到巔峰時期的模樣。


    否則的話,修為即將突破的鍾意晚恐怕會被這裏四處亂竄的怨氣影響,說不定會走火入魔。


    等過了時限,桃林又會變作最初那般死氣沉沉的模樣。


    他們必須趕在逢春完全消散前找到桃花仙,進而取出寄存在他那裏的法器。


    一人一貓一路行去,連隻蟻蟲都沒看到。


    更別說什麽大型妖獸了。


    鍾意晚被花粉刺激到,接連打了四個噴嚏。


    他無精打采地把腦袋縮進鍾弈懷裏,傳音問道:“哥,你說的桃花仙……”


    “他是怎樣一個人?”


    鍾弈迴憶道:“他啊,氣質溫潤得像塊璞玉,雖然偶爾有些小孩子氣,不過關鍵的時候很靠譜。”


    “他是山靈,所以性子單純,覺得天底下都是和他一樣的好人。”


    “對了,他有名字的,叫玄都。”


    懷裏的小貓抖了下耳朵,問:“逢春大概還能堅持多久?”


    鍾弈想了想,道:“半個時辰左右。”


    他屈指點上貓貓頭:“玄都的殘魂就在前邊。”


    桃林最中央有一棵極高的桃樹,樹下便是桃花仙人的洞府。


    鍾弈遠遠看了一眼,眼底多了些鍾意晚看不明白的情緒。


    “曾經我與他約定過。”


    “鳴鸞澗的桃花開過十五次,我會迴來找他。”


    “如今已是第二十年春。”


    “我遲了五年。”


    “定下約定的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這是一個永遠無法完成的承諾。”


    他的眸底落了層陰翳:“從地上的餘燼來推測,鳴鸞澗在第十年就被人毀了。”


    “靈山秘境五年一開。”


    “十年前……沈倦剛剛拜入我門下,那時他生了場大病,為了照顧那孩子,我沒能進入靈山秘境。”


    “剛剛那一劍,既是為了保護你,不讓你被怨氣所擾。”


    “也是為了給我這位舊友一個遲來的春三月。”


    他自嘲地笑笑:“盡管鳴鸞澗的春天隻有短短半個時辰。”


    鍾意晚蹭了下他的手指,圓溜溜的眼睛擔憂地望著他。


    鍾弈神情一軟,手指落在小貓後頸的星紋印記時頓了頓。


    他的眼神變得有些微妙:“你家那位好像就在秘境外麵啊。”


    “他怎麽沒跟你一起進來?”


    提到這個鍾意晚就覺得一陣鬱悶:“誰知道沈倦怎麽想的。”


    “我都快兩個月沒見到他了。”


    進入秘境以後就無法和外界的人取得聯係。


    沒有進入秘境前,他兩個就已經是異地戀了。


    現在倒好,異地戀外加每天不通話。


    要是他現世的那群損友還在的話,一定會嘲笑他——你倆遲早要掰。


    鍾弈眉梢上揚:“他這是想當你前男友了?”


    鍾意晚悶悶地垂下腦袋:“等出了秘境以後我就去找他。”


    “我還想讓他見見你。”


    聞言,鍾弈臉一黑,嘖了聲:“不見。”


    “不接受親弟遠嫁魔界。”


    “我沒有他這種趁師傅不在偷師傅弟弟的徒弟。”


    小貓扒拉住他的袖子,鍾意晚好笑道:“那你還幫他修煉。”


    鍾弈的嘴角往下耷拉:“那是看在他娘的份上。”


    他撇嘴:“真不愧是他爹的好兒子。”


    “當爹的搶我小師妹,兒子搶我弟。”


    “父子倆都是盜寶賊。”


    他滿麵委屈地往外倒苦水,越說越憋屈。


    快把自己氣厥過去的時候,鍾弈冷不丁地聽到了一聲清潤低醇的男音:“誰又惹你不開心啦?”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這個聲音,鍾弈神情恍惚,愣愣地舉目望去。


    茅草屋前的巨大桃花樹下,粉發藍眸的素衫青年虛弱地倚在樹幹上。


    並不寬闊的肩膀上落了一衫桃花,好似要把他整個人壓垮。


    青年的半個身體都變得透明,似乎風一吹就能徹底消散在原地。


    鍾弈怔了一瞬,他張了張口,低下眼道:“玄都,好久不見。”


    名叫玄都的仙人輕快地彎了眸子,他的麵容比滿樹桃花都要靡麗三分,明豔而不妖氣。


    “你我之間無須客氣。”


    看向他懷裏的貓貓時,玄都的眼睛一亮,笑道:“這是你從哪裏拐到的小家夥?”


    “我可以抱抱它嗎?”


    鍾弈以手握拳抵在唇邊,清咳一聲:“這不是貓,他是我弟弟。”


    “我跟你說過的,我的弟弟,二寶,鍾熠。”


    玄都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鍾弈懷裏的棕褐色三花小奶貓。


    樂了:“你弟弟真可愛。”


    他再次伸手,清透明亮的藍眸裏微微閃爍:“可以給我抱抱嗎?”


    鍾弈抓了下臉,動作小心地捧起隻探出個腦袋的貓貓。


    貓爪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間,小貓消失不見,鍾意晚暈暈乎乎地撐著腦袋站直了身體。


    看著鍾弈在他麵前大變活貓,玄都啊了聲:“原來真的是你弟弟啊。”


    “怎麽把他變成小貓了?”


    鍾弈幹笑道:“說來話長。”


    “剛剛……發生了很多事情。”


    他環顧四周,入目隻見草屋坍塌,滿地枯葉。


    鍾弈停頓一息,沉聲道:“鳴鸞澗究竟發生過什麽?”


    “你是仙人,又怎麽會……”


    玄都輕輕地笑了,他向後仰起頭,滿肩桃花因著他的動作紛紛落下,落進塵埃裏。


    他低喃道:“十年前,江家的人來了鳴鸞澗。”


    “他們的家主病了,急需找一味藥。”


    鍾弈眉心一跳:“赤桑原的那個江家?”


    玄都啞著嗓子道:“對,就是他們。”


    “那個十二大世家之一的江家。”


    “他們的人闖進了鳴鸞澗,用某種法器使我們顯出形來,還逼我們交出桑果。”


    “山靈從來隻對傾心之人交付桑果。”


    “畢竟……桑果是我們的精魄所凝,若是落到歹人的手裏,我們就完了。”


    “就算我們山靈一族生性單純,也不會隨隨便便就對陌生人交付桑果。”


    玄都淒然一笑:“我是仙不假,可我的能力在於淨化和療愈,並不擅長武鬥。”


    “麵對江家人的威逼利誘,我的族人仍然不願交出桑果。”


    “後來,江家的人惱羞成怒,一氣之下屠戮了我大半族人。”


    “我拚死才從他們手下護住了僅剩的三十二位同伴。”


    他歎道:“山靈自純淨的地脈中誕生,死後也會歸於地脈。”


    “我的族人含冤而死,怨氣也隨之沉入地脈。”


    “久而久之,鳴鸞澗便成了如今這等模樣。”


    “我的這縷殘魂早晚也會消散。”


    “還好他們沒有把我的神格取走。”


    “對了,這是你讓我保管的係竹,喏。”


    說著,他將一隻白玉耳墜交到鍾弈手上。


    玄都重重地咳嗽幾聲:“我隻剩一縷殘魂,沒幾日好活了。”


    “要不是我心裏存著口氣。”


    “想著至少再撐幾年。”


    “至少……為鳴鸞澗澗口的同族保留最後一方淨土。”


    鍾弈托住他的身體,唇線緩緩抿直:“能淨化地脈的不止是逢春劍意。”


    聞言,鍾意晚猛地抬頭。


    他剛想要上前,就聽鍾弈道:“二寶,別動。”


    鍾意晚下意識地頓住步子。


    察覺到自己語氣太重,鍾弈放緩了聲音說:“麻煩你幫我留意一下林子外的動靜,有人正在往我們這邊靠近。”


    鍾意晚張了張口,可見鍾弈壓低了眉毛看過來,他猶豫一瞬過後還是轉身去了一旁放哨。


    鍾弈在他和玄都二人身邊布下隔音陣法,隨後直接道:“我們做個交易。”


    玄都眸光閃爍,眼神移向二十步之外,蹲在地上拔草玩兒的小黑影上。


    他眉眼一彎:“是要我把神格給他嗎?”


    鍾弈抿著唇,良久才點了點頭:“不盡樹可以淨化被汙染的地脈。”


    “也能幫你護佑你的族人。”


    “隻求你將神格轉移給我家二寶。”


    “讓他脫離凡胎俗質,享千萬年安平。”


    玄都展顏一笑,虛弱地抬手,彈了下鍾弈的眉心:“你是我唯一要好的朋友。”


    “不必求我。”


    “這種做交易的方式不適合你我。”


    “何況我知道,你早已仙去。”


    “你的劍心化作了不盡樹,對嗎?”


    鍾弈輕哂一聲垂下眼,悶悶地嗯了聲。


    玄都掩唇咳嗽幾聲,平順下氣息後,他的身體愈發透明了些。


    鍾弈皺眉,趕忙扶好他:“你……”


    玄都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溫聲道:“鍾弈,山靈隻會把桑果給傾心之人。”


    鍾弈一愣,墨色眸子閃過無措。


    見狀,玄都笑得肩膀顫動,粉白桃花自他的發頂滑落,落了鍾弈滿襟。


    “我知道,你現在的身體是不盡樹的樹枝所化。”


    “你若是幫我淨化地脈中的怨氣,你的這抹神魂大概率會散。”


    他眸光清和,隻映出鍾弈一人的身影:“你騙了你弟弟。”


    “附在樹枝裏的並非是你的神識,而是你的神魂。”


    “不盡樹確實是你的劍心所化,也確實能夠淨化汙濁,修補世界壁壘上的裂隙。”


    “可鴻元大陸那麽大,裂痕有那麽多。”


    “親手撕裂自己的神魂和血肉,不痛嗎?”


    鍾弈低眸斂目,整個人異常沉靜。


    “鍾熠是屬於鴻元大陸的鑰匙,我不可能看著他送死。”


    “隻要我還在,就不會讓他受苦受累。”


    玄都的笑意加大,水藍色的清眸裏浮動著盈盈碎光:“你說你喜歡沈千月。”


    鍾弈莫名其妙:“在這個時候說?”


    玄都一愣,很快就反應過來他誤會了。


    他驀地一下笑出了聲:“你比應君則的腦迴路還要清奇。”


    “我是說,你以前說過——你喜歡你的小師妹沈千月。”


    鍾弈微微皺眉。


    “可你仔細想想,三十多年以來,你腦子裏想的都是誰。”


    “少時沈千月的性子跟誰最像,也隻有你自己清楚。”


    “你不會為了沈千月做那麽多,你甚至連人家的生辰都記不住。”


    鍾弈一臉懵逼,指了指自己:“啊?”


    “二寶是我親弟。”


    “我是有點癲兒,但還不至於禽獸到那種地步。”


    玄都重重地咳了幾聲,麵色愈發蒼白虛弱,他歎了口氣:“你忘了自己在情天孽海中看到的東西。”


    “我還幫你記著。”


    鍾弈滿眼茫然:“什麽?”


    玄都眨眨眼:“一段被你自己刪掉的記憶。”


    鍾弈一頓,剛要開口,就見鍾意晚慌慌張張地跑到隔音屏障外,用手對著桃林外麵瘋狂地指指指。


    玄都清咳一聲,將一顆成年人拳頭大的桑果交到了鍾弈手上:“這就是我的神格。”


    “給你了。”


    “至於你想給誰都無所謂了。”


    鍾弈緩緩收緊掌心,坦然地直視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會幫你護好鳴鸞澗。”


    玄都嗯了聲,仰靠在樹幹上,身體愈發透明了些。


    目光落在鍾意晚身上時,他勾起唇角:“就算不是小貓,你弟弟也很可愛。”


    鍾弈垂眸看向他,短暫地沉默過後,他說:“我們先走一步。”


    “帶他拿到該拿的東西以後,我會迴來。”


    玄都無甚在意地笑笑:“不迴來也無妨。”


    “鳴鸞澗也好,靈山秘境也罷。”


    “這方淨土遲早會被修真界的人毀掉。”


    “一切都是宿命。”


    “倒是你,珍惜些你的小命吧。”


    話鋒一轉,他眸光微冷,提醒道:“還有,你要小心江家的人。”


    “江家的家主江勉也在秘境裏,要是你們對上了,他怕是會給你使絆子。”


    鍾弈道了好,問道:“那你呢?”


    玄都語氣輕鬆:“自然是從哪裏來的,就迴哪裏去。”


    鍾弈二人剛來的時候,玄都還隻是半個身體有些透明,現下卻是整個人都即將消失不見。


    看到鍾弈麵色凝重,玄都笑著趕人:“你快點把你們宗門裏的那隻白狐狸引走,他要過來了。”


    “最後這段時間裏我想清淨清淨。”


    鍾弈撤了隔音陣法,最後看了眼隱在萬千桃花中的仙人,輕聲說了句什麽。


    抬手接過頭頂落花的玄都微怔,迴過神時身前的人影已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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