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天氣迴暖,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穀雨剛過,又恰逢一場春雨初歇。


    章化城裏籠著層霧,連空氣也是濕漉漉的。


    今日時辰尚早,不過剛到卯時,早市上時不時疾步走過些出攤的小販。


    雲間客棧的掌櫃打了個哈欠,困頓地揉著眼招唿店小二開門迎客。


    “來得早啦,人家早點鋪子都沒開門呢。”


    “先找個客棧休息一下也是好的。師尊還難受嗎?”


    “唔……有些犯惡心,得再緩緩。”


    鍾意晚一襲雪色衣衫,身上攏著件紅披風,唇色是不健康的淺淡偏白。


    兩刻鍾前他在靈舟上吐的狼狽,原因無他,暈船。


    不得已之下,沈倦隻得拋下尚在打坐中的陳玄商二人,先行禦劍帶鍾意晚過來。


    反正靈舟已經設定好了目的地,陳玄商他們也丟不了。


    鍾意晚有些慶幸,還好自己不暈劍,不然就要吐男主一身了。


    昨天才把淚水甩了沈倦一身,今天要是再吐人家身上……


    那自己可真是有夠作死。


    沈倦為他撐起油紙傘,章化城裏正下著毛毛雨,石板路上落了許多金黃小巧的迎春花,更多的落在水溝裏,隨著流水漂遠。


    鍾意晚攏緊身上的披風,漫不經心地抬頭看去,街道兩旁的店鋪大都沒開門。


    仔細看過後他像是發現了什麽般,拽了下沈倦衣袖:“那間客棧開門了,我們去看看?”


    沈倦應了好。


    雲間客棧裏,掌櫃的正捧著賬本敲算盤,注意到門口傳來腳步聲,他頭也不抬道:“客官幾位?打尖兒還是住店?小店內尚有空房。”


    沈倦收起油紙傘,迴道:“住店,四間上房。”


    乍一聽到這聲清潤和煦的少年音,掌櫃撥算盤的手一頓,他推了推鼻上掛著的西洋眼鏡,抬頭張望過後疑惑攤手:“小店內隻餘三間上房,不知客官能否接受兩人一間湊合一下?”


    鍾意晚略顯猶豫地看向沈倦:“要不等會兒我們去其他客棧問問?”


    聞言,掌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搖頭淺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因著城裏最近要辦百神祭典,從外麵來了不少人到城裏湊熱鬧。也就是咱們這家店剛開不久,沒什麽人來,其他客棧的房間怕是早就被訂滿了。”


    鍾意晚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麵前這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客棧老板。


    不知道為什麽,這人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壓下心中狐疑,扯了下沈倦袖子:“不如就這間客棧吧,我們住一間?”


    掌櫃的放下賬本,鏡片裏反著冷光。


    沈倦似有所感般把眼神從鍾意晚拉著他衣袖的手上移開,看向笑眯眯的客棧老板。


    這人給他的感覺很不對勁。


    視線交匯那一刹,客棧掌櫃笑得溫和。


    沈倦壓低眉峰,不動聲色地擋在鍾意晚身前,低聲迴道:“不急,先看看其他客棧是不是都滿了。”


    聞言,掌櫃的依舊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模樣,看了兩人許久後極為真誠地讚道:“小店今日真是好運氣,來了二位天人之資的小仙長。”


    話鋒一轉,掌櫃頗為可惜道:“在下先前也跟著位‘師傅’學過些道法仙術,直到最後那人跑路,我才發現自己上當受騙。他不過是個江湖騙子,而我白白耽誤了大好年華,唉……”


    鍾意晚剛經曆過不能修煉的打擊,因此很是感同身受:“那騙子真可恨!他一定會遭報應。”


    客棧掌櫃眸光微閃,含笑道:“我也算因禍得福吧,那騙子走後,我去他埋私房錢的地方挖了些財寶,開了這家客棧。”


    鍾意晚樂了:“還真遭了現世報。”


    “是啊。”掌櫃的曲起一隻手指抵在下頜,靜靜望向鼻頭微粉的鍾意晚,忽的一笑:“在下觀自在。”


    “辭山遠行客,雲間觀自在。自由自在的自在,又見觀。”


    這個名字倒是起得好。


    鍾意晚暗忖道。


    出於禮節,他扯了下沈倦袖子,介紹道:“這是我徒弟沈倦。”


    等介紹到自己的時候頓了下,直直望向觀自在:“我叫鍾熠,熠熠星光的熠。”


    聽他這麽介紹自己,沈倦眉梢微動,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觀自在嘴角的笑意擴大。


    被冷落在一旁的沈倦就不這樣了,嘴角耷拉得能戳穿地板。


    這個掌櫃的絕對有問題,目光落在鍾意晚身上時就跟惡狼看到了柔軟可欺的小白兔一樣。


    偏偏鍾意晚本人對此毫無所覺。


    還說說說!


    “師尊,你身體虛弱,先用早飯吧。等你吃過早飯我再去其他客棧看看情況。”沈倦出聲打斷兩人的談話。


    鍾意晚疑惑地望著沈倦,還不待他多想,腦海裏傳來沈倦的聲音,是傳音入密:


    “這個叫觀自在的看你的眼神不對,我們能不在這裏住就不住,若是迫不得已……我會護住你,正好也能查查這人到底是什麽來曆。”


    鍾意晚不自覺地收緊手中握著的一截衣袖。


    談話被打斷,觀自在倒也不覺得被冒犯到,笑著招唿了小二過來接待客人,他自己則是繼續低著頭算賬。


    見狀,鍾意晚沒再跟人說什麽。


    他相信男主,沈倦說有問題那就絕對有問題。


    畢竟主角光環擺在那裏呢。


    小二引著師徒倆坐下,沈倦點了兩碗清粥和一屜包子,付過銀錢後拉著鍾意晚向客棧外走去。


    觀自在飛快地瞥了兩人背影一眼,再算賬時發現又算錯一處地方。


    他看著擺在手邊的算盤,良久方才歎了口氣。


    早市開始得快,就在他們說話的那會兒功夫,不少鋪子已經開了門。


    此時的鍾意晚正捧著碗醪糟雞蛋,跟沈倦一起排隊等著酥皮綠豆糕出鍋。


    立在他身旁的沈倦時不時投喂他些小煎包。


    陳玄商和李攸按著沈倦傳給他們的訊息找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師徒和睦的場麵。


    瞧著師徒倆旁若無人的親密互動,本想找他們匯合的二人同時止住步子。


    陳玄商皺起個苦瓜臉:“還說跟人沒什麽,大白也不想想,他有對其他人這麽體貼入微過嘛!”


    想起上次那個賭局,李攸挑眉:“不如我們四個再賭一次?就賭他們什麽時候捅破那層窗戶紙。”


    陳玄商摸摸鼻子,心虛道:“還是算了吧,我師尊紀雲京就是管刑罰的,要是被他發現賭局牽扯小師叔……”


    隻是設想一下那個後果,陳玄商就渾身一激靈,心有餘悸地搓了搓手臂。


    李攸聳了聳肩,沒再提賭局的事,轉而道:“不打擾他倆了,咱們先去找個客棧,一個時辰以後還得去趟趙宅探查任務線索。”


    他們這次接的任務等級評定並不高。


    幾人好不容易熬過了小測,便想著一起約出來玩玩放鬆一下心情。


    太一宗有規定,修為在元嬰期以下的弟子不得隨意離開宗門。


    李攸四人俱是金丹期大圓滿,礙於宗規的存在,隻能打著出任務的幌子溜出去撒歡。


    結果沒想到玉難朽和寧歡因為小測成績太拉胯,被他們的師父扣在了峰裏不讓出去。


    迴到現在,二人商量好行程後便悄無聲息地離開原地。


    正在投喂鍾意晚的沈倦若有所感般抬眼,掃過青石板路旁的某個拐角。


    鍾意晚注意到他的視線,有些疑惑地迴頭望去,可什麽也沒發現。


    “乖徒,怎麽了嗎?”


    沈倦收迴目光,答道:“無事,玄商和李攸方才來過這裏,估計他們是去找落腳的客棧了。”


    鍾意晚不解:“怎麽也不過來跟我們打聲招唿再走?”


    “因為他們不好意思厚著臉皮跟師尊搶糕點吃。”沈倦付了銀子,從老板手裏接過還散發著熱氣的酥皮綠豆糕,又幫人把吃完醪糟雞蛋的空碗送迴擺攤大娘手裏。


    隨後他牽著鍾意晚向下一個食鋪走去:“綠豆糕還很燙,等放涼一些再吃。那家店是賣紅糖糍耙跟炸豆包的,師尊要嗎?”


    鍾意晚低頭看了眼撐得渾圓的肚皮,不好意思道:“我好像有點撐。”


    沈倦步子一頓,眼角的餘光注意到身邊的人正揉著肚子,似乎真是被撐到了。


    “無妨,我們會在這裏待到百神祭典結束,之後幾天總能嚐遍城中美食。”沈倦接著道:“章化城裏有四絕,分別是春吉糕、綠蟻酒、泊月橋、百神祭。”


    “我帶你去泊月橋?現在人很少,就當散步消食了。”


    係統科普道:【白天的泊月橋上有很多吟詩作賦的文人。橋下那棵枯死的古木曆經千年流水侵蝕而不倒。】


    【枯木背後有著尾生抱柱的淒美愛情傳說,傳說尾生死後靈魂附身於此木之上。所以一到晚上,泊月橋就會變作有情人私會定情之所。】


    謔,不愧是修真界,沒點典故傳說都不好意思成為景點。


    鍾意晚是曆史學專業的,對所有曆史傳說、民俗風情都格外感興趣。


    耳邊,沈倦正在為他逐個解釋“章化四絕”的由來。


    說到綠蟻酒的時候兩人已經來到城西的泊月橋了。


    站在橋上往下望去,確實能看到一根三人環抱都不一定能夠抱得過來的枯木。


    那根木頭就那樣直直立在大橋下一角,木頭前的河堤上還建了個小神龕。


    據神龕前擺攤賣姻緣簽的大爺所說,裏麵供的是當地人信的河神——姒姬娘娘。


    傳說這人便是與尾生相約私奔的姑娘,尾生被水淹死以後靈魂不散,附於生前抱著的那棵大樹之上。


    姒姬聽聞愛人身死,悲痛之下選擇投河自盡,隻願化作流水環於愛人身邊。


    後人感其用情至深,便為那條河更名為姒水河,封姒姬為姒水河河神。


    又在其上建立泊月橋,望天下有情人都能渡水跨橋尋得真愛。


    鍾意晚看著身邊那幾對聽完故事後執手相泣,大發誓言的癡男怨女。


    心中並無感動,隻覺狗血淋頭。


    他有些汗顏,避開向他推銷姻緣鎖的大爺大娘,拉著沈倦走遠了些。


    嘴裏小聲嘟囔著什麽。


    沈倦離得近,把他的話全都聽進去了。


    直到走到橋的另一邊,身邊人才停下逼逼賴賴。


    沈倦不由得挑眉。


    “還有更絕的呢。”


    他一開口便成功勾起了鍾意晚的興致:“什麽?”


    “綠蟻酒背後的故事,也就是我跟陳玄商他們此次來章化城需要解決的任務。”沈倦慢悠悠道。


    作為原著粉,鍾意晚立刻想到了什麽,眸中情緒頓時變得一言難盡起來。


    那確實。


    小媽文學、替身文學聚一窩。


    可不就是狗血嘛!


    “說起來……我們還得盡早確認在何處歇腳,晚些時候得去趟趙府,屆時師尊便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迴事了。”沈倦拿出手裏的傳訊符,裏邊是陳玄商兩人給他發來的訊息。


    鍾意晚湊上去看,看清楚內容後扯了扯嘴角:“呃……還真就跟觀自在說的一樣,隻有他們家還有剩餘的房間。”


    沈倦並不覺得意外。


    上一輩子也是這樣。


    但他們三個又實在不想去滿是厲鬼怨氣的趙宅住。


    索性大手一揮在城裏盤了套宅子下來,以此作為三人的落腳點。


    那時候的章化城……有觀自在開的這家“雲間客棧”嗎?


    ——


    雲間客棧一層。


    觀自在收下押金,取了三個房牌遞到幾人手上,笑的有些無奈:“兩位仙長方才突然走掉,我家小二備好了早飯卻等不來二位迴來,我還以為你們去了別家落腳。”


    “我想出去轉轉,就讓徒弟帶我過去了。”鍾意晚不好意思地撓了下臉。


    其實是沈倦點了菜,交了錢,但考慮到裏麵可能被下了藥,所以就領著他去了外麵買早點。


    這是可以說的事嗎?


    尤其是在看到沈倦滿臉溫和地把包子和清粥都推給陳玄商兩人吃,並美其名曰“今早拋下你們先走了實在不好意思,給你們點了早飯全當賠罪”的時候。


    鍾意晚止不住地眼神亂瞟。


    男主這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是他這個炮灰師尊能夠問的。


    這邊陳玄商兩人都跟見了鬼一樣,還以為沈倦真的是有心賠罪。


    即便他們早就辟穀了,還是一臉受寵若驚地用了早點。


    沈倦麵上一派溫和,心裏卻止不住冷哼。


    拿我作賭局?


    嗬嗬,我讓你們賭。


    最好飯裏有毒。


    毒不暈你們。


    可直到包子被吃完,小米粥見了底,麵前那倆貨還是沒有一點不良反應。


    沈倦略顯失望地搖頭。


    李攸後知後覺地注意到這一點,開口時語氣複雜:“大白,你往飯裏下藥了?”


    聽她這麽說,和小雪人玩得正歡的鍾意晚疑惑轉頭:“沈倦一直跟我在一起,怎麽會下藥?是飯菜味道不對嗎?”


    聽到是小師叔問話,李攸緩了神色老實道:“沒有,看大白一臉可惜,我以為他要整我們。”


    鍾意晚把目光移向沈倦。


    隻見沈倦一派正人君子模樣,不慌不忙道:“我不過是想到了這次任務中的那隻惡鬼,她生前好歹算是章化城第一美人,如今竟淪落到如此地步,我有些唏噓。”


    陳玄商被茶嗆到,拍著胸口瞪大雙眼:“就你?憐香惜玉?我家小師姐心悅你,看著你就忍不住笑,結果被你說成‘麵部表情失調’。”


    “還有隔壁峰小師妹遞給你的情書,你竟然以為那是戰書,把人約出去打架!”


    “還有小測前……”


    沈倦:“……”


    後悔了。


    應該往飯裏下個啞藥。


    毒不死他個多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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