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如嬌笑,“母親是想連我也除了嗎?”她臉上的血色退得幹幹淨淨,眼睛裏裝著絕望的神情,那模樣,就脆弱得如同一個即將支離破碎的娃娃似的。


    這會兒的馮氏,早已經沒有了最初的鎮定,她臉色白的怕人,眼睛裏的驚恐之色,卻不是裝出來的。


    “你……你那天也在?”她的表情,如同見了鬼一樣。


    那年盛夏,國公爺小妾生的女兒,被馮氏親手掐死在搖籃裏。當時的她,或許覺得自己除去了一個心頭大患,可是哪成想那殘忍的一幕居然被自己的掌上明珠瞧個正著。這一幕,從此在雲如嬌的心裏留下了一個永遠也抹不掉的傷痕。


    馮氏無法想象,一個五歲的孩子,看到了那樣的場麵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是了,那年嬌嬌莫名其妙的大病了一場,等好了以後,就有些難親近了。難怪那孩子像突然變了性子似的,原來……


    “嬌嬌!”馮氏站起身來,同時眼淚也不自覺得掉了下來,她伸手去夠自己的女兒,哪知雲如嬌卻猛然後退了幾步。


    “你別過來。”雲如嬌瞪著馮氏,眼裏沒有悲慟,隻有怨恨,那眼神,像一把刀子似的,戳得馮氏的心爛成了一攤血肉。


    “嬌嬌,我是你親娘啊!”


    馮氏淚如雨下,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後悔過。


    她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每個孩子都是她捧在手心裏的寶貝。


    她這個人,素來是心狠手辣的,拿別人的命,全當成是草芥一般。但是對著自己的孩子,她卻是百般疼受,生怕他們受了一丁點的委屈。若非如此,她怎麽可能鑽營十幾年?她為了什麽?還不是想給大兒子一個嫡出的身份,想讓他承爵?


    眼下雲如嬌視她如洪水猛獸的模樣,確實傷到了馮氏。


    雲如嬌搖了搖頭,“我寧願沒有你這樣的親娘!為了一己之私,居然把父親的骨肉掐死!隻因她不是從你肚子裏爬出來的嗎?她還是個孩子,能危害到你什麽?”雲如嬌那時候很喜歡自己這個妹妹的,覺得她粉嫩一團,眼睛比盒子裏裝的寶石珠子還要漂亮。


    她喜歡妹妹,可是卻知道娘親不喜歡妹妹,也不喜歡她去親近妹妹。所以她趁著午覺的時候悄悄的去看妹妹,不成想卻聽到了娘親的聲音,慌張之下鑽到了內室的床底下躲著,卻讓她看到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誰能想娘親的心竟狠成那樣,麵對著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她也能下得去手。


    那日的陽光特別的曬。


    小小的雲如嬌想哭又不敢哭,等她離開事發地的時候,便一頭栽倒在了園子裏,人事不知,緊接著病了好些天,才好起來。


    她得的是心病,隻是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見了這樣的駭人之事,能與誰說?


    隻能把它默默的埋在心裏,希望有一天,會忘記它。


    可這件事,卻一直留在她的記憶中,成為她永遠也忘不掉的夢魘。這麽多年來,她假裝不去想這件事,假裝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可是她真能忘得了嗎?


    若不是青蔓的死刺激了雲如嬌,隻怕她會把這件事情一直藏在心底。馮氏畢竟是她的親娘,對她百般嗬護,她即便怨馮氏,也不想讓馮氏陷入絕境。隻是誰也沒有想到,多年之後一直隱藏在心底的秘密,以這種形式暴發出來。


    馮氏默默無語,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女兒的話。女兒對她有怨,也有恨,她聽得出來。


    想想閨女這幾年過得日子,馮氏心裏酸。可是她並不後悔,若沒有她一步步的籌謀,她們如何能有如今的日子過。


    “嬌嬌,你還小,不懂。”


    雲如嬌笑了幾聲,越發覺得自己有心無力,“不懂?我有何不懂的?娘不就是害怕被別人得了父親的寵愛嗎?妹妹那麽小,她有什麽錯處?”她說到傷心處時,忍不住看了青蔓一眼。


    此時的青蔓,咽氣多時,臉上的顏色慘白慘白的,隱約還帶著幾分青氣。


    “青蔓呢,她又有什麽錯?娘何苦逼死了她!”雲如嬌走到青蔓的屍體旁邊,看著已經失去了青蔓,仿佛又迴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


    她隻覺得屋子裏好悶,太陽好大,她好熱。


    馮氏並沒有發現雲如嬌的異樣,她心痛的厲害,麵對女兒的質問,隻覺得渾身無一處不痛。


    馮氏跌坐在一旁的椅子裏,怒聲道:“一個下人秧子,也值得你為了她,這樣與我說話?”


    “下人秧子怎麽了?下人秧子就不是人了?在娘眼裏,是不是連阿貓阿狗都比她的命值錢?”雲如嬌的情緒有些失控,她眼神裏的悲憤之色越來越濃,“青蔓打小侍候我,對我實心實意的!娘有什麽話要問,問我就是了,何苦虐待我的丫頭?生生逼死了她!”說到後麵,語音也尖銳了起來。


    漸漸的,雲如嬌的眼睛像是沒了焦距似的,讓人瞧著害怕。她不知怎的了,好像魔障了似的,嘴裏嘟囔著一些聽不清的話。


    馮氏這才怕了起來,連忙高聲叫了外頭的人,讓她們進來把雲如嬌扶出去。


    等婆子們進來時,雲如嬌偏又像是醒過來了似的,說什麽也不肯讓那幾個婆子靠近她,還像發了瘋似的往外攆人,連馮氏也攆。她臉上全是汗,一臉的驚恐狀,好像魔障了一樣。


    馮氏見女兒這般,心裏對今天的事情也有些後悔了。要是早知道是這個情形,她也不至於非要逼死那丫頭不可,可是閨女對人一向冷淡,哪會曉得她會是這個反應?


    事情怎麽就弄到了這一步?


    為了安撫女兒,那些婆子到底退了出去。


    馮氏試著跟女兒溝通,卻發現她全然聽不見進去自己的話,整個人呆呆的,是受了刺激後的模樣,與那年大病一場的模樣像極了。


    馮氏頭疼的厲害,隻覺得今天這事兒怕是不能善了了。自個兒生的閨女什麽樣她不知道?揪住一件事便沒完沒了的。


    所幸今天這事兒做得隱秘,雖然鬧騰了一陣,但門口有自己人守著,相信也傳不出去什麽。


    當務之急,是把這個死人處理掉。


    馮氏隻要一想到自己跟一個死人共處一室,心裏就惱的不行。


    “嬌嬌,死者為大,人既然已經死了,還是應該讓她入土為安的好。”


    精神狀態一直不怎麽好的雲如嬌聽了這話,方才迴過神來,“是嗎?”


    馮氏見她這樣,心痛萬分,哄著她道:“自然是的!總不能讓她死不瞑目吧!”


    “可是她不是你逼死的嗎?”雲如嬌臉上一副迷茫之色。


    “不是,不是!”馮氏不敢大聲說話,生怕嚇到了她,隻道:“她是自己想不開,咬舌自盡的,娘沒想讓她死。”


    雲如嬌搖了搖頭,“不是,你就是想讓她死!”


    馮氏暗自著急,卻也毫無辦法。


    雲如嬌的小臉有些發白,唇色也盡數退去,她的眉頭緊緊的攏在一起,一副深沉思索的樣子。


    “嬌嬌!”


    雲如嬌迴頭瞧馮氏,問她:“你到底問蔓兒什麽了?”


    “我,我……”馮氏無措,不知該怎麽迴答,才能安撫女兒。


    雲如嬌冷笑,“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不就是想問,我最近為什麽老往世子那邊湊的事兒嗎?”她先是高聲,隨後又小聲道:“你想知道,你問我呀,我告訴你。你問蔓兒做什麽?”


    “好好,娘不問了,娘不問了!”


    “晚了!”雲如嬌的眼神突然有些渙散,身子也東倒西歪的,像是要倒下去似的。


    馮氏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嬌嬌,你不要嚇娘!”


    雲如嬌隻道:“我告訴你!其實啊,我相中了大嫂的三哥,他打馬遊街那天,我一眼就相中了他。”


    馮氏被這個消息轟得外焦裏嫩,來不及反應,又聽雲如嬌說:“可是我知道,我跟他,是萬萬不可能的。雖然兩家門當戶對,可是宋家最重規矩,沒有讓我一個庶出的女兒進門嫁狀元的道理!更何況,世子的母親與周家有舊,與宋老夫人又投緣,當年汴京城誰人不知?我是娘的女兒,又如何能嫁給他呢!”


    馮氏又氣又急,可在這個關口,也不好說什麽訓斥的話。


    雲如嬌說完了這些話,心裏像是解脫了似的,喃喃的道:“我原本想著,就是不能嫁給他,親近親近他妹子,也是好的!可是現在方才知道,我是不配的。”她說完這句話,身子一軟,當下便暈了過去,整個人摔倒在了地上。


    巧的是,雲如嬌與青蔓頭挨著頭,離得特別近。


    馮氏尖叫一聲:“快來人……”


    梧桐院裏鬧了好一陣,下人們進進出出的,確實鬧出了不少動靜。但是具體怎麽迴事,卻沒有人知道。


    這些事,自然被馮氏捂得嚴嚴的,可是捂得再嚴實又怎麽樣?現在的雲府,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雲府了。


    周佳瑤的眼線已經打探迴了一些消息,隻知道大小姐出了門沒多久,就氣勢洶洶的迴了府,還跟馮氏院子裏的下人起了爭執。不知道為什麽,她身邊的丫頭一直哭,後來聽說院子裏還鬧騰了一陣,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不得而知,隻知道馮氏失態了,府裏還請了大夫,似乎還抬出去了一個人……


    林林總總的消息加在一起,周佳瑤多少能猜出一些來。


    不過,馮氏院子裏亂起來,對她來說是件好事。


    “讓人盯著吧!有什麽消息,及時送過來就是了!”


    段氏應了,還道:“聽聞錦瀾院那位,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雲霆雷……


    提起她,周佳瑤的眼皮子就有些跳。


    在外行走的男人,到底是比深宅婦人要多一些見識的,盯得太緊了,怕是要出亂子。而且府裏的人,隻怕也對付不了他。


    周佳瑤想了想,就讓紅衣往易得檔送了封信。


    雲霆雷不出府便罷了,出了府,自然有人跟著他。


    再說馮氏這邊。


    請了大夫給雲如嬌診脈,卻得了一個不怎麽好的結果,雲如嬌是思慮過重,氣血兩虛,連帶著脾胃失和,根源都出在她心思重上。


    大夫給開了一劑藥,說是先吃幾副看看,再改方子。


    馮氏給封了一個大紅封,還特意囑咐了他,有些話最好爛在肚子裏。


    那大夫常在大戶人家行走,知道這裏頭的事兒不簡單,連忙應了,再三保證,馮氏這才讓人將他送了出去。


    等送走了大夫,馮氏的淚才忍不住掉了下來,方才她一直強撐著一口氣,直到此刻,她才覺得胸口痛得厲害,後背也跟站痛了起來。


    程嬤嬤連忙給她倒了水,又把她常服的藥丸子取來兩粒,侍候著馮氏服下了。


    馮氏胸口痛這個病,可有日子沒犯了。


    程嬤嬤也是焦急萬分,問起她和大小姐爭執的細節來。怎麽為了一個丫頭,惹了這麽大的氣,還把大小姐直接氣暈了!況且,大小姐為何思慮過重,她到底藏著什麽心事呢!


    馮氏老淚縱橫,忍不住道:“嬤嬤,當年那事兒,嬌嬌全看見了!”


    當年那事?


    指得哪一件啊?


    程嬤嬤隻道:“夫人,您慢慢說,到底怎麽了?”


    馮氏哭了一通,覺得心得微微舒服了一些,才道:“就是那個孩子的事。”她遂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講了一遍。


    程嬤嬤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唿道:“這,這……”她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難怪,難怪當年大小姐無緣無故的倒在園子裏,之後大病一場,連性子也變得古怪異常起來!到後來,大小姐的脾氣,性子,都越來越執拗!她們隻當姑娘大了,心思有些重,卻不成想,裏麵還有這樣一樁事!


    難怪,難怪大小姐與夫人之間的情分,變得越來越淡!


    馮氏有苦說不出,隻恨自己當年為什麽那麽著急下手!明明除去那個孩子的辦法有很多種,她卻用了最笨的一種!


    親自動手!


    她居然親自動手殺了一個孩子,還讓自己的女兒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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