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雲珊,你能待我無義,可是對霍驥……倘若你有一點良心……」


    「你要我救他?」


    欣然失笑,就憑她?她當三皇兄有那麽好擺布?幾陣枕頭風吹過,就會暈頭轉向?「霍驥不是你想救就能救下的。」


    這話,欣然沒說錯。


    身為枕邊人,梅雲珊清楚燕曆堂的惶惶不安,他容不下有能力、有本事,比自己更優秀的人,過去他為爭奪皇位不得不低聲下氣討好百官群臣,可一朝上位,他隻肯留下聽話的。「所以……」


    「救救霍展旭、霍展暄吧。」欣然迴答。


    那是她的兒子,一對再可愛不過的雙胞胎,他們才六歲,人生剛要開始,沒道理因為父親的錯誤決定橫遭禍害。


    欣然定眼望著梅雲珊,她表現得很冷靜,心卻高高吊起,明知道要遭受屈辱,可她還是進宮了,目的就是為兒子們求得活命機會。


    語畢,她靜靜看著梅雲珊,誰都不肯先開口,像是場無聲戰爭在兩個女人中間開打。這是她今日進宮的目的,欣然滿心期盼自己能贏得這一場,為兒子留條活路。


    終於,梅雲珊咯咯輕笑。「燕欣然,你以為我是可以被擺布的傻子?他們是你的兒子,我為什麽要救他們?聽過斬草除根嗎?我可不想留下兩個禍害來為難自己。」


    「那是你欠霍驥的。」


    「霍驥並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比起他們,霍驥更在乎我的習兒。」


    欣然的盼望被梅雲珊澆熄,倏地心從高空墜入穀底,冷汗濕透背脊,絕望一寸寸往上爬,眼睛像被人潑了醋,酸得淚水直冒……


    她說的對,霍驥有時間教導燕習晨武功,卻沒時間多看暄兒、旭兒一眼。他騎馬帶著燕習晨逛大街,暄兒、旭兒迎麵遇見,滿心羨慕卻不敢走向陌生的親爹。


    孩子沒錯,錯的是她這個娘,她不得夫心便害得孩子不得父愛。


    這把刀,梅雲珊插得夠深,緊咬著欣然不放的哀傷在這一刻釋放,雙腿再也支撐不住筆直的背,她癱坐在地。


    終於看到想看的畫麵,終於看見欣然痛苦、哀愁、失落,終於她的眼睛睜得再大也凝不住成串淚水。


    滿足了……


    欣然的眼淚滿足了梅雲珊心中的黑洞,她控不住上揚的笑意,把欣然踩在腳底下,讓她丟失的驕傲自尊迴籠,此時此刻,她終於擁有當皇後的尊榮。


    陰濕潮黴的牢獄中,欣然與霍驥對視,眉宇間一片平靜,不像是將赴刑場的兩個人。


    看著滿臉絡腮胡的霍驥,欣然輕吐氣,她的愛情像一座山,一座又高又冷又重又險峻的大山,將她的人、她的心,將她大半人生壓成齏粉。


    她生生地拚搏了七年,拚得她的喜樂化為哀愁,她的錦繡青春成為一頁頁白紙,而那座大山始終壓在心頭,令她幾乎承受不住。


    幸好過完今日,她再不必負擔,隻是……眼角發澀。


    不是不甘,而是懷疑,為什麽她的對手是眼前這個男人?


    這次會麵,據說是皇後娘娘的「恩賜」。


    有文官在旁記錄嗎?節錄兩人對話,好呈到梅雲珊跟前?


    所以她想看到什麽?看她對他怒聲指責?還是看他的絕情寡義?隨便,她無所謂了。


    「滿意了嗎?愛一輩子的女人,追求一輩子的愛情,你、滿、意、了?!」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吐出,沒有激昂,唯有冰涼。


    抬眸,視線掃過那道清灩麗影,霍驥臉色蒼白,嘴角緊抿,再度垂眸不語。


    他何嚐不知她的怨恨,何嚐不知道自己對她不起,但……一切都晚了,他不期待她的原諒,是……不敢期待。


    他的沉默讓她太委屈,在這場愛情裏她始終在唱獨角戲,直到現在,他們都要死了,他還是堅持不參與。


    他冷眼看著她為愛情忙得團團轉,冷眼看著她發傻發呆,而更令她委屈的是……受盡委屈的自己,怎麽能夠直到現在,仍然舍不得放下……


    她的腦袋被驢踢了嗎?為什麽看不出來這個男人不值得她的愛?她果真是徹頭徹尾的白癡!


    她沒哭,卻比哀號哭泣更令他深感罪惡。


    從踏進天牢那天起,他什麽都不能做,隻能一再迴想,反省這些年來自己做過的點點滴滴,他明知道她不好過卻選擇漠視,因為他深信梅雲珊所講的話,深信欣然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演戲。


    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忽略她的努力,他刻意忽視她的希冀,一句自作自受就否決她所有真心。


    如今方才明白,她是他虧負最深的人。


    幽幽歎息,欣然自言自語似的說著。「如果你肯多了解我幾分,你會明白我燕欣然行事磊落,不屑手段心機,喜歡霍驥不是丟臉的事,確立目標我便會竭盡全力去爭取,贏了便贏、輸便輸。是,設計落水強嫁,這個念頭確實是我的錯,但你可知道事情始末?」


    言下之意,始末不是他知道的那樣?


    「告訴我真相。」他抬眉揚聲。


    他終於願意聽聽她的真相?應該高興嗎?是啊,過去他隻聽得進去梅雲珊嘴裏的真相,隻是,太遲了……她已經沒有講的欲望。


    「不重要了。」


    「告訴我。」他再度重申。


    她怒,他有什麽資格要真相?深吸氣,她爆炸了。


    「你要真相?好啊,真相是多年來,你忙著恨我,忙著忽略兒子,忙著愛屋及烏全力輔佐燕曆堂。


    「真相是,你不過是安南王的外室之子,滿府上下無人看得起你,誰都想踩你一腳、對你落井下石,我們成親時,你什麽都不是,隻能卑微的寄居在王府角落。


    「真相是我這個失去丈夫寵愛的後院女子,為你撐起一片天。你當真以為王妃讓我主持中饋,是看重而不是為難?你以為我變賣嫁妝,開上百家商鋪是因為心野、王府後院關不住我,而不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讓自己受困?


    「你知不知道王府早就是個空殼子?知不知道你在前方打仗,朝廷拿不出糧草時,送去俞州的三萬石糧米是從哪裏來的?知不知道為支持燕曆堂上位,你自王爺手上拿到的大把銀票又是從哪裏來的?」


    是她用銀子砸得安南王府上下閉嘴,是她用銀子逼出他們的尊重,是她用銀子讓霍驥在王府地位節節攀升。


    她那樣努力,他知道嗎?


    他不會知道的,他所有心思都在梅雲珊身上,他的愛情比妻子、比兒子、比親人,比天底下任何人事都重要。


    欣然句句指控把霍驥的心掏空,額間青筋畢露,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卻不曉得錯得這般離譜。


    還以為她在安南王府唿風喚雨,還以為即使沒有自己,她依然能夠過得逍遙愜意,她是那麽強勢的女人,她無所不能,她不需要他的照顧,他隻需要專心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原來,錯了……她的逍遙愜意隻是他的錯覺,她和他一樣辛苦、一樣如履薄冰。


    「我們就要死了,說這些不是要向你討恩,隻是在提醒自己有多蠢,隻是要讓你知道我後悔了,後悔愛上你、後悔嫁給你,後悔用一輩子等待你的垂青。哼,愛情?」冷冷一哼,她對愛情也對自己鄙夷,怎會為這種事賠上一輩子?


    猛地,他握住她的手,宣誓似的說:「如果有來生,我會傾盡全力還你一世感情。」


    「不必,若有來生,我但願自己永遠不要遇見你。」


    她想抽迴手,但他不允。


    「放手。」她用力瞪他。


    「不放。」他堅持不讓。


    難受、憤恨、憋屈,她低下頭,狠狠咬上他的手臂,他依舊不鬆手,靜靜地承受她的恨……


    她的嘴裏嚐到腥鹹。鬆口、抬頭,她嘴角綻放一抹豔紅。


    他說:「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放開你。」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的期待直到此刻才發生,但……她後悔了,他們就要死了,她再也不稀罕了……


    獄卒的腳步聲由遠至近,他們靜靜看著對方的臉,一個想牢記、一個企圖徹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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