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霽天晴,但並未覺得溫暖,快要入冬的時節一場秋雨一場寒,佟監探身為皇帝把大氅係緊了些,關切道:“聖人要保重身子,前些日子連著下雨,您的腿疾又犯了。”


    “朕的腿疾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不礙事。”皇帝輕咳了兩聲,“去看看徐昭儀吧,聽聞她這兩日以淚洗麵,別哭壞了身體。”


    佟監歎道:“徐昭儀與靖王妃也是姐妹情深。”


    “徐家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朕要掃清朝野,隻能對不起她了,她往後若能全心全意依靠朕,朕能保她一世無憂。”皇帝悵然垂眼,撫了撫腰間的玉佩。


    還未推簾進去,便聽到女子低低的啜泣聲,趙叔文脫了鞋子,宮人在兩邊抬起厚重的簾子,待他進去後便盡數退下了。


    “聖人……”


    徐寶嫻聽見動靜,立刻摁了摁眼角,吸著鼻子下地,屈膝向趙叔文行禮。趙叔文伸手扶住她,拉著她在榻上半躺下。


    “還在為你姐姐的事情傷心?”趙叔文的聲音溫和而低沉,他一手輕輕拍著徐寶嫻的後背,在他的安撫下,徐寶嫻漸漸停止了抽泣,柔聲道:“雖說夫妻一體,靖王有過,姐姐禁足也合情理,可……可姐姐月份漸大,若、若有個什麽事,尋醫問藥也不方便,聖人,可否寬恕姐姐呢?”


    “寶嫻。”趙叔文稍坐起身,讓自己能低頭看著徐寶嫻,徐寶嫻仰起臉,美目含淚,當真惹人心疼,“可你的姐姐,要謀朕的反。”


    “什麽?!”徐寶嫻嚇得一激靈,三兩下爬起來,連牙齒都在打顫,“不、不可能的,姐姐她怎麽會……”


    她深知自己進宮是作為徐家的眼線,作為同族人,她雖偶爾有些豔羨徐明容在宮裏幾乎一唿百應的待遇,但自己也能從邊疆迴來享榮華富貴,她是心甘情願的。


    況且趙叔文是她的夫君,待她真心實意,從未有半點慍色給她,每個月一半的時間也是歇在她這裏。若徐明容真的要謀反,是輸是贏,不都是把她當成一枚棄子麽?


    “不可能的,聖人,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姐姐她,姐姐她從小和聖人一同長大,她怎麽會謀反呢?定是……定是靖王挑唆她!靖王未報先行,一看便知狼子野心,姐姐與他是夫妻,這才被牽連,姐姐一定是無辜的呀!”


    徐寶嫻緊緊握住趙叔文的手,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落在錦被上,滿眼的不可置信。


    “論情誼,靖王與我是親兄弟,寶嫻,他可以造反,為什麽你姐姐不行呢?她在先帝時便常常參政議政,朕如今沒有給她這個權力,她怎會甘心呢?你若不相信朕,便自己去問問她吧。”


    趙叔文用另一隻手附上去,似是肯定地看著她。


    ……


    待趙叔文走後,徐寶嫻斜倚在榻上,屏退了所有宮人,守著一個燭台坐到了天黑,直坐到最後一滴蠟淚落下,屋內一片漆黑。


    她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任由眼淚一直往下掉,明明自家滿門死在叛軍和契赫勒人手下、男丁懸在城樓上,那一夜,她就以為自己真心的眼淚已經流幹淨了。所以她進宮當眼線,當得毫無怨言,她覺得她高興與否,生或死,都不重要了。


    可為什麽趙叔文告訴自己,明容要謀反的時候,會這麽傷心呢?


    窗戶發出吱呀一聲響,打斷了徐寶嫻的思緒,她渾渾噩噩地抬起頭,見一個黑影從窗戶進來,頓時警惕地往後一縮,抬手拔下一支簪子捏在袖子裏,轉身臥下假寐。


    感覺到來人越來越近,徐寶嫻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莫不是郭氏的人?郭氏聽到了風聲,要先殺她正法?


    “徐昭儀,我知道您醒著。”


    聽到是女子的聲音,甚至還有幾分熟悉,徐寶嫻立刻將簪子捏在胸前,一骨碌坐起來,借著月光看清了來人。


    “蘇元禾?你是怎麽……”


    徐明容禁足在家,尚且能讓身邊的人越過重重宮禁進入後宮,原來徐明容的手段之厲害,並非都來源於恩賞。


    “具體的,徐昭儀便不必問了。您想必聽說了,我家娘子如今被聖人禁足。”蘇元禾一身夜行衣,一手握著腰間的短刀,在徐寶嫻榻前的桌邊坐下。


    “本宮知道。聖人還跟本宮說,姐姐要謀反。是靖王的意思,是不是?姐姐是被誤會的。”


    徐寶嫻的聲音早已冷靜下來,她垂下手,定定地望著蘇元禾,希望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她失敗了。


    “哼,看來他沒騙我。為什麽?”


    “聖人遠派殿下去迴紇,又與異族串通,欲暗殺殿下。昭儀,是聖人將殿下和娘子逼到絕處了。”


    “那、那就要謀反嗎?靖王犯下的也不是什麽大錯,待他迴來了,去認個錯,聖人會原諒他的。”徐寶嫻搖著頭,看著蘇元禾,“聖人最是好說話,他不會把顧念兄弟之情的。況且,況且大哥哥還是聖人的伴讀,有他說情,事情也能過去的。”


    蘇元禾輕輕一笑:“昭儀,聖人喜歡你,對你自然好說話,可他都要殺……”


    “你也知道他喜歡我!”


    徐寶嫻忽然將簪子重重地朝蘇元禾砸過去,幸虧蘇元禾身手矯健,一閃身躲過了,她立即按緊了腰刀,微微伏身盯著徐寶嫻,耳朵聽著窗外的動靜。


    “他是我的夫君!他喜歡我,對我好,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知道姐姐和叔母也時常看望我,可那是因為我是徐家在宮裏的眼線,聖人不一樣,他是真心喜歡我。若非他身體不好,我們早就又有一個孩子了。郭氏無子,那之後,他會立我為皇後的。”


    徐寶嫻壓低了聲音,可那近乎歇斯底裏的嗓音還是讓蘇元禾感到緊張,如果不是她事先已打探過,今夜徐寶嫻打發走了宮裏侍奉的所有人。


    “昭儀,你以為聖人當年立郭氏為後,是因為對她一見鍾情嗎?是因為她父親掌兵,郭家是望族。而你隻是忠勇侯家的養女,你在長安一無所有,你漂亮、烈性,又與其他的女人不一樣,所以他寵著你,又無需太忌憚你。但你這輩子都當不了皇後。”


    “你怎麽知道我當不了?”徐寶嫻下了床,隻穿著襪子踩在地上,伸出雙手揪住蘇元禾的領子。


    “你沒有見過廢妃康氏。”蘇元禾倏而一笑,“她柔弱、小鳥依人,她騙了聖人的憐憫,又對他、對先帝,甚至是大皇子都下了毒。聖人這一輩子都在被女人利用、牽製,他不會因為愛誰就立誰為後。聖人是個可憐人,一個像妃子一樣的皇帝。”


    “那你今夜來找我做什麽?”


    蘇元禾與她四目相對,絲毫不挪開視線,左手伸進衣襟裏,掏出一小包藥粉,在徐寶嫻眼前晃了晃。


    “這包藥能讓聖人病倒,昏迷不醒,每隔七日用一包,直到靖王迴京。不會要了他的命的。”


    “姐姐做這件事,就沒想過如果被發現了,先死的會是我嗎?”徐寶嫻一聲苦笑,鬆開蘇元禾,往後退了幾步,“我嫁的是皇帝,哪怕姐姐成功了,我還活著,那我也是太妃,我才十四歲,姐姐要我在這宮裏孤獨終老嗎?”


    “若娘子事成,昭儀若是願意,也可以出宮,出了長安,便沒人認識你。”蘇元禾看著這張仍顯稚嫩的臉龐,也覺得讓她做這種事,是不是有些為難了。


    “可是,憑什麽讓她享盡尊榮,我不是當個廢帝的太妃,就是出宮呢。”


    徐寶嫻用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說完,突然伸手掐住蘇元禾的脖子,殷紅的指甲嵌進了蘇元禾的皮肉裏,頃刻流下了道道血跡。


    尖銳的疼痛和窒息感在刹那間湧來,蘇元禾眼前一黑,接著便像放煙花似的,她立刻屏息,不在爭奪唿吸上耗費太多體力,右手在刀柄上捏了捏。


    隻那一瞬間的思考,便撕開藥粉的包裝,一把拍進徐寶嫻的嘴裏,徐寶嫻往後一個踉蹌,趁她還沒來得及吐,蘇元禾一把抄起桌上的水壺,捏著徐寶嫻的嘴巴將水灌進去,沒幾刻,徐寶嫻便躺在地上不動了。


    直到這時,蘇元禾才感覺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引得身體都在顫抖。嗓子裏充滿了血腥味,她不敢伸手去摸脖子,怕手上沾了血。


    她一邊深唿吸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一邊將徐寶嫻抱到床上,又將四下收拾幹淨,仿佛她未曾來過,最後仔細整理藥粉在桌上、地上和徐寶嫻身上留下的痕跡,確認再三後,才翻窗趁夜色離開。


    ……


    “我辦事不成,請娘子責罰。”


    天蒙蒙亮,見蘇元禾風塵仆仆闖進來,臉色鐵青,原本在外守著門的山迎立刻進去將明容叫起來,給她披了件衣服,又讓江潮去倒水潤潤嗓子,一切完畢,蘇元禾在明容床前跪下。


    將來龍去脈一一講完,明容漂亮的眉頭皺起來,又緩緩展開,道:“事發突然,你這麽做很對。隻是一來藥效未必能達到七日,二來她昏迷不醒,皇帝一定會讓宮人寸步不離守著,我們再要下手,就難了。”


    “哪怕真的有七日,殿下也無法從迴紇迴來。”蘇元禾焦心道。


    徐明容又一次對古代的車馬速度感到絕望。不過哪怕隻有五日,隻要事事小心,不出錯,能做的事情還是太多了。她一手攏著外衣,一手敲了敲床沿。


    “你去找三娘,派人送信到迴紇,讓趙叔元快點迴來,我猜他完事後也不會久留。你親自監督,暗中護送,也正好出長安避避風頭,我身邊的事,暫且都交給月憐來做。她沒你那麽膽大,往前走一步要先想著三步的退路,如今正是用得上的時候。你迴去休整半日,便出發吧。”


    “是。”蘇元禾沒有一丁點兒遲疑,便起身行禮告退。


    此事一出,明容也困意全無,便讓人伺候她起床。


    “徐寶嫻昏迷,能暫且牽製住皇帝幾日。叫月憐過來。”


    江潮替她梳著頭,山迎將帕子放進裝了熱水的盆裏,示意翠盈過來接手,自己轉身出去喊人。


    待月憐跑得滿臉通紅到了,江潮這裏頭發還沒梳完。


    “你,去想辦法讓禦醫當中醫術高明又不為我們所用的人,這幾日是病了也好,迴鄉也好,總之不能進宮侍疾。徐寶嫻身邊本就有我們的人,其餘的事,她們知道如何善後。另有狀況,你隨機應變,實在不行再來問我的意思。”


    “娘子,咱們真的要……”月憐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問道,“是不是有些倉促了。”


    “鍘刀已經抬起來了,劫法場沒有徐徐圖之的。”徐明容自己心裏也知道,皇帝突然對趙叔元動手,是打了他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牽一發動全身,她和趙叔元多年的布局,就這樣被一個加速的齒輪推得全速前進了。


    聽聞徐光艫本想辭官不做,北上去投奔靖王,被徐光舟攔下來了,越是這個時候,徐家每個人都要穩住。


    因為她的禁足,朝中有好事者再次上疏提議遣散“興慶女子”,幸虧讓鄭太後頂著壓力保住了二人的心血。鄭太後還向皇帝說了她的好話,不過自然沒有任何用處。


    “太後娘娘想必也猜到了,皇帝要對自己的親弟弟動手,兩邊都是她的骨肉,她如何不憂心。”


    明容扶著肚子,站起來歎了口氣,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怎麽不等事情都料理完了再來呢?


    山迎攙著她,看出來她的心思,為她揉了揉後腰,寬慰道:“這孩子知道心疼娘子,一點兒不鬧騰娘子,瞧娘子這幾個月胃口也好。聽聞程娘子剛懷上那會兒,三天兩頭的害喜。”


    明容笑了笑,“說起來,程淑婉快生了,這個節骨眼兒上,隻盼不要被我連累了,出什麽事情才好。王茂鹹不在她身邊,我真是放心不下。”


    到了中午,徐昭儀昏迷不醒的消息便傳了出來,說是徐昭儀因為長姐被皇帝責難,憂思成疾,才至於此。


    朝臣本就有不少人覺得她狐媚惑主,郭氏的人也覺得時機來的正好,眼瞧著靖王和徐家似乎不討好了,郭皇後不就又能得帝心了。


    郭皇後也確實把握住了時機,一邊派人去徐昭儀宮裏噓寒問暖,送了不少補品藥材,一邊又去皇帝宮裏,不撒嬌不訴苦,隻拿了本《春秋繁露》,更與皇帝說史。


    “她是真厲害。”徐明容讓人搬了張躺椅到院子裏,吃著糕點喝著果露,舉了下大拇指。


    徐照樸和徐光舟都上疏請罪,一個說自己教導不嚴,一個說自己作為長兄沒有盡責,徐光艫隻是按時上班點卯,毫無動靜。


    這點牽連還無法讓皇帝就此收了徐家的兵權,他隻能斥責幾句,讓二人閉門思過兩日。


    另外,徐寶嫻的昏迷也確實牽製住了皇帝,皇帝衣不解帶在床邊候著,藥要親自試了溫度,拿熱水敷臉擦手也要親自來,傳到前朝,惹得朝臣又是一頓唉聲歎氣。


    “看來是真的喜歡她。”在家百無聊賴的徐明容再次發表了點評,“王茂鹹和鄭蕙平叛大捷,正在迴來的路上,如此一來程淑婉那裏也不必擔心,想必宮裏還得派人去,確保她平平安安生產。”


    畢竟王茂鹹忠君愛國是真的,雖說他與靖王和徐光舟關係都好,程淑婉又是自己的手帕交,但皇帝應該不會冒險讓一個猛將站在自己的對立麵。


    然而徐明容這次卻算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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