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都是送徐照樸出征,後來帶上一個徐光舟,可好歹府裏頭還有程夫人和徐光艫,談不上寂寞,如今前腳剛把趙叔元送走,後腳迴到府裏就覺得空蕩蕩的,偌大個王府,竟然也稱得上是舉目無親。


    山迎看出來明容心裏不爽快,吩咐下去讓廚房備了些羊奶做的酥酪哄她開心,明容吃得神情懨懨,消了會兒食,還是決定去找程淑婉嘮嘮嗑。


    王茂鹹比趙叔元還早一日離京,程淑婉便從昨日起已魂不守舍。


    她與明容又不同,她自小遠離父母兄長,在蘇州跟著祖輩長大,因此即便在長安一塊兒呆了幾年,也是長大之後的事了,一家子並不十分親厚,因而王茂鹹一走,她便滿心寂寥。那邊大軍還沒出京畿道,她戚戚的怨婦詩就快傳進大內了。程家女兒都是好才學,這倒也不是空穴來風的。


    程淑婉眼下有些青黑,扶著肚子站在樹下歎氣。她自小爬樹挑瓦,也不是瘦弱的人,如今養胎又吃的精細,臉更圓上一圈,胎兒月份小,要不是她總扶著,夏日裏穿的寬鬆,怕是看不出她有孕。隻是這憔悴的小臉帶著江南女子的哀婉,同她素日裏的做派有些違和。


    “好明容,如今你我也是同病相憐了。”


    程淑婉聽見明容的聲音,哭喪著臉抬起頭看她,明容本就心裏不快,這下更是被她的情緒感染,忍了又忍,終是忍無可忍,抬手在程淑婉背後拍了一巴掌。


    “好了!王茂鹹隻是出征了,你哭哭啼啼什麽呢!”


    程淑婉被她打的一愣,嘴角還往下撇著,就這麽僵在臉上,半晌,張了張嘴,少見地極為窩囊地往後退了一步,嘟嘟囔囔了幾聲。


    徐明容是想來找她散心的,不想跟她兩個人“共沉淪”,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幹點正事兒才能讓人有精神。


    “你隨我進宮吧。”


    “進宮?進宮幹什麽?”程淑婉有些懵。她上次進宮謝恩,認了一堆誥命夫人,記得皇後是個溫和端莊的女子,印象還算不錯。


    明容:“過兩日大皇子要接進宮裏,皇後在給他準備寢宮的一應用度,你隨我去看看。”


    “大皇子跟你親,你去看看也是該的,我就不去了吧?”程淑婉琢磨道,“我是外命婦,又不受傳召,貿然進宮於理不合。”


    “這有什麽的,我自小就出入皇宮,你跟著我一道,又不去前朝晃悠,沒人敢說什麽。”


    程淑婉想了想,覺得也是,在這長安城裏,比起趙叔元,徐明容的名聲更響一些,受先皇寵愛還是其次,北郊禁苑神弓救駕,紫宸殿內參議朝政,叛軍陣前梟首敵將……樁樁件件,傳遍了大街小巷,說起來徐明容這個人,世人還是先提“昭陽縣主”,而非“靖王妃”的。


    二人到了郭皇後為趙儇辟的一處寢宮,正好碰上一隊宮人捧著匣子、抬著箱子魚貫而入,內殿還有來來迴迴安置家具的人,忙的熱火朝天。


    郭皇後本人不在,特意讓清寧宮的宮令曹宮令和尚寢局的盧司設一同督辦。盧司設乃莊宗時盧皇後的侄女,原本要嫁給當時的太子為側妃,然而太子奪嫡失敗,先帝當了皇帝,她便入宮當女官了。


    “見過王妃,程夫人。”


    二人快步上前行禮,徐明容和程淑婉點頭迴禮,方才聽那一聲“程夫人”,徐明容還恍惚了一下,迴過神來不禁莞爾,如今她和程淑婉,也是雙雙出門被人稱“夫人”的時候了。


    “大皇子迴宮,茲事體大,皇後甚是掛心,特讓我二人在此監督,生怕出了差錯。隻是大皇子從小長在太皇太後膝下,我等愚笨,參不透喜惡,正頭疼呢,王妃和夫人便來了,還請您二位指點可好?”


    曹宮令喜笑顏開地過來扶著明容的手,領她往裏走。她出身寒門士族,一家依附郭家,郭氏當了皇後,她才得以踏進長安的皇城,借著皇後的威勢,幾乎能和尚宮女官平起平坐,自然不把盧司設放在眼裏。


    盧司設跟在三人後麵,程淑婉悄悄打量了她一眼。


    “一切都有皇後操辦,吾哪裏談得上指點,無非是與大皇子關係親厚些,也多虧太皇太後不嫌棄吾,若皇後放心,吾便也隨你去看看。”明容微微一笑,曹宮令立即接道:“王妃這是哪裏的話,皇後怎會不放心您呢。”


    話雖如此,明容卻留了個心眼。趙儇從前不受待見,如今突然被召進宮,前朝後宮無數雙眼睛盯著,即便這宮裏真有什麽出了問題,也一定不能跟自己扯上關係。


    趙叔元走之前也留了後手,將自己當皇子那會兒宮裏按例的用度著人擬了張單子給明容,如果趙儇到時候和這個有大出入的,讓她多多留意。


    倒不用擔心郭皇後會短了趙儇什麽,不過若是奢侈鋪張,按在她頭上是心慈愛護,若是皇帝見不得,也可以說是徐明容執意如此,這讓皇帝作何想法?


    說好聽了隻是跟那孩子親厚,說難聽了,是要急著立趙儇為太子嗎?


    幾人在宮裏四下查驗,除了尚未到位的器皿擺件,其餘的和盧司設所給的冊子中都能一一對應。明容稍稍鬆了口氣,見程淑婉也暗暗朝她點了點頭。


    趁曹宮令和盧司設走開幾步,程淑婉湊到明容耳邊道:“你也知道原先程家那四房,平白多出許多事情,尤其吃穿用度最愛拿出來做文章說我祖母的不是。我方才也替你留意了,與尚寢局所給規定相差無幾,於皇後來說也是最穩妥的。這件事上,她興許沒有坑你。”


    明容略為詫異,她並沒有同程淑婉說起過靖王府和郭皇後之間的來往,程淑婉卻猜的如此準確。


    見她微微挑眉,程淑婉縮迴去,笑了笑:“程家老宅在蘇州,那一大家子遠親近鄰,關係可比皇宮裏還錯綜複雜,你不說,瞧你神態,我也明白。”


    “多虧你留意了,你也知道,我家裏人丁少,真遇上事,我未必真的扛得住。今日隻是一時興起拉你進宮,真是幸好有你在。”明容心裏輕鬆了不少,肩膀也微微放下來。


    這事兒倒並不是她在給程淑婉說好話,程夫人也是長在長安,身邊沒什麽親戚,忠勇侯家的境況也是人盡皆知,故而明容學到的除了刀槍棍棒的功夫,也就隻有些管家理賬的學問——而且說實在的,她學不進去。


    按她以前想的,嫁到峪倫部去,能數清幾頭牛幾頭羊,多少布匹就行了,有什麽可算的。現在到靖王府,其實也都有太後派來的人幫襯,哪裏真的需要她一個人親力親為。都說娘子是聘請來執掌中饋的,她是受之有愧了。


    這裏的事情瞧著已十分妥當,明容又帶著程淑婉去拜訪徐昭儀,讓她也留心些,徐昭儀笑盈盈應下了。


    “姐姐你有好些日子沒來看我了,隻是按說你月份小,該多歇歇的,這走來走去的多累呢。”


    徐昭儀眼裏露出幾分豔羨,扭頭又讓人看茶,明容擺擺手:“我不多坐,你這裏茶好,別讓我都謔謔了,改日聖上又要說我搶了他的。”


    明容其實有些怕她觸景生情,雖說之前那孩子是她存了心要用來陷害郭皇後的,可到底骨肉連心,眼前倆孕婦晃來晃去的,別惹她心煩。


    一切交代完,又客套了幾句,迴去馬車上,程淑婉忽然冒了一句:“皇後怕你生個兒郎出來嗎?”


    明容舉著糕點的手一頓,停在嘴邊,糕點渣子惹得嘴唇毛毛的。


    “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程淑婉低著頭,摸了摸袖口的團花紋,有些不好意思道:“將軍臨走時,跟我說過,如今朝中大臣多是在選邊的,一路是聖人,一路是……是靖王府那頭。”


    “你別介意!那些事情我不懂,我知你是個好人……”程淑婉像是怕她不快,扶著肚子,斟酌著怎麽讓徐明容相信,自己並沒有指責她有心竊國。


    “他怎麽跟你說的呢?”徐明容將糕點放在碟子邊上,靠迴軟墊上,耐心地笑看她。


    “嗯……他說,他敬重忠勇侯和世子,還說你二哥也是一表人才……”程淑婉掰著手指,“靖王也是個好的。”徐明容忍不住笑。


    “你別笑,我說正事兒呢。”程淑婉睨了她一眼,“將軍說了,無論朝臣還是聖人,恐怕都認為他是靖王一派的人,雖然他一心赤誠,卻也不願意為了朝廷黨爭,而遠了自己生死之交的師友兄弟。他也說了,我一向跟你親厚,讓我不必顧及那些夫人的風言風語,如果有什麽事,隻管幫你就好了。哎,不過他不說,我也會向著你的。”


    徐明容怔了怔,坐直了些,歎道:“能與王將軍推心置腹,是殿下的福氣。”


    程淑婉笑得有些得意:“他是挺好的。所以,皇後真的為此為難你了嗎?”


    明容搖搖頭:“她還沒有。隻是她此前拉攏我阻礙大皇子入宮,我迴絕了。”


    “哦……這也說得通。”程淑婉點點頭,“聖人身體不大好,中宮無子,要接迴已有些懂事的廢妃之子,確實心中膈應,她又那樣年輕,說來跟咱倆年齡相仿。”


    “殿下有軍功在身,受人擁戴,我原先也想,若是生個兒郎,便不怕受人拿捏了……那是我懷孕之前的事了。”想起來,明容其實微微一笑,“可現在我想,要是個姑娘就好了,我隻想生姑娘。”


    “為什麽?”程淑婉隻是好奇。


    “蘇元禾有一日跟我說,若是生個兒郎,定像所有徐家男子一樣,鐵馬金戈,威風凜凜,若是個姑娘,肯定像我,文能議政,武能殺敵,做第二個昭陽縣主。我想讓我的孩子像我一樣,除了我,大梁沒有人能生出這樣的姑娘了。”


    程淑婉揶揄地戳了她一下,“別這麽說,姑姑不是生出了你麽。”


    明容笑了笑,不置可否。生在徐家,確實是她運氣好。“母親教我詩書,父親教我挽弓,使我得以擔得起‘昭陽’這個名號,對得起食邑的百姓。可出了忠勇侯府,長安城裏,就沒有這樣的女兒了。我能出入廟堂,是先帝愛護我,亦非人人可為。數百年前尚有人高唿‘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難道為官做宰的種,也是非男子不可麽?”


    徐明容語畢,程淑婉像遭了晴天霹靂一般僵在原地,半天擠不出一個字,好像她從認字起讀的所有聖賢書和女則,突然一個人在她麵前把這些通通撕爛了扔到五穀輪迴之所裏,然後張揚地拿出一套旁門左道說這個才是人間正道。


    可說這個話的人偏偏是徐明容。她腳下流過的敵人的血能染紅半條曲江,她手裏經過的奏折比程老太爺書房裏的書都多,在她還未出口時就已反駁了她想說的所有——“女子怎可……”。可說這個話的人又偏偏是徐明容,那個乖巧地在爺娘和祖輩跟前承歡膝下的,那個出身將門和士族結合的女子。


    程淑婉忽然自嘲似的嗤笑一聲,是啊,她是八歲就隨軍北上的人,怎麽可能是平凡女子。


    “我不強求你能支持我,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淑婉,有人少年及第,有人蠢得幾十年考不上還拖累家人,但他們都被教著做官,那些庸才蠹蟲,難道能勝過我嗎?我行走紫宸殿時多少唾沫星子和迂腐文章衝著我來,明明我做得很好,就因為我是女子,隻有家世和爵位還有先帝能保護我,而他們什麽都不需要就能對我橫加指責,甚至我隻能假裝大度一笑了之。”


    馬車停在了將軍府門口,見車裏沒有動靜,車夫和侍從也不敢上前。車裏的兩個人像是也沒有意識到車軲轆的聲音早已停止。


    程淑婉滿眼的震驚已轉為心疼,她不懂朝政,沒有人教她,她隻知道明容當年很厲害,是先帝跟前的紅人,卻不知道她會受這樣的苦。


    “我……我對不住你,我應該,不對,我保護不了你。”程淑婉一吸鼻子,幾顆豆大的眼淚滾落在袖子上,手忙腳亂地往臉上擦,又把妝擦糊了,“我不知道你那時候這麽苦,我要是知道,我肯定就……我肯定就幫你了。”


    程淑婉的反應完全在明容意料之外,她本以為會是個什麽推心置腹亦或激情昂揚的場麵,但程淑婉此時的眼淚卻好像破開了她心裏一直以來築起的那道牆。


    程淑婉不理解好像也沒有關係,隻是聽她說說話,這樣也可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徐徐梁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拉斐不吃香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拉斐不吃香菜並收藏徐徐梁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