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那裏遞來消息,說張相公夫人過壽,府裏請了宣明酒肆去做一桌酒席,因為知道明容一直關注著張相公,特意來問。


    張浩然是個直愣的人,甚少與同僚往來交際,也不與豪族有所牽連,甚至對徐家還當著先帝的麵懟過,說徐照樸名望位列武將之首,昭陽縣主還許婚靖王,世人隻知鐵騎兵姓徐而不姓趙。當時著實把徐照樸嚇了個半死。


    趙懷玉以前還問過明容,說她哥哥在外征戰四方,戰功赫赫,先帝會不會將她許配給徐光舟。


    明容搖搖頭,隻說不會。


    徐家在先帝這一代,將她許給靖王,便是到了頭了。


    她的祖母已是當年最富名望的長公主,徐家不如七宗五姓那般樹大根深,卻算是大梁最權勢滔天的家族之一了。


    明容這些年很少迴憶起上輩子的事了,上輩子,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沒有多大的誌向,隻想畢業找個好工作,安安穩穩度過一生,不必賺什麽大錢,日子過得舒坦就行。


    可是生在忠勇侯府,她生來就在千萬人之上,生來就萬眾矚目,與龐大王朝的帝王朝夕相處,她開始窺探權力,注視王座。


    徐明容有時候也會想,究竟是權貴的血液使然,還是她本就是這樣的人,隻是曾經不被賦予機會。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叮囑三娘,一切按張浩然的要求來,不要多事,也不要妄自打探。張浩然不會隨意揣測他人,但也足夠謹慎,否則不會從嶺南殺進京畿三省。


    張浩然素來節省,也不鋪張浪費,隻是如今夫人大壽,二人相濡以沫、舉案齊眉幾十年,感情一直很好,才會想到請宣明酒肆來做酒席。


    請的人很少,隻有一些來往較近,時常詩詞唱和的故交好友,徐家甚至不在列,不過程夫人依照禮節,也備了一份禮讓人送過去。明容和趙叔元商量後,也讓人送了禮,並不貴重,否則張浩然轉頭就退迴來了。


    不過張浩然意外地和徐光艫很合得來,兩人有一次在詩會上碰見,徐家二郎才華橫溢,滿堂皆驚,張浩然將徐光艫的詩作捧讀數遍,直言頌後唇齒留香,二人結為忘年交。承了張浩然的情,禮部尚書對徐光艫也多了幾分關照。


    徐光艫有幾個舊時同窗,也想給張浩然和徐光艫都賣個好,便把徐光艫想娶沈家孤女不得的事情告訴了張浩然,張浩然更覺得徐光艫這年輕人不錯,有誌向,想自己和發妻也是始於貧賤。


    隻可惜這幾人馬屁也沒拍對地方,張浩然知道歸知道,卻不會對這種事情插嘴,徐光艫更不喜歡別人出去亂傳他和沈姮殷之間的事,一時關係更冷了,那幾人也覺得挺沒意思。


    張浩然的兩個兒子都不在長安,張浩然拉著徐光艫到處介紹給他的老友們,一群花白頭發的也圍著徐光艫笑眯眯的。


    這些人大多算不上重臣,能拚上三省的除了張浩然也隻有另一個中書門下平章事的崔相公,其餘都是些清流直臣,甚至那些年因為徐明容行走廟堂的事情,對她頗有成見,卻沒有將這氣撒在徐光艫身上。


    明容聽說後,也敬佩不已,和趙叔元狠狠誇了一頓。


    “他們當年如此反對你,你倒也不氣惱。”趙叔元笑道。


    明容搖搖頭:“他們反對我,無非因為我既不是皇女,也非女官,隻是忠勇侯府的縣主,未過門的王妃,這也怨不得他們。”


    “那之前放去監管賑災的欽差大臣,是怎麽迴事?”趙叔元促狹地望著她。


    明容盯著茶碗裏打轉兒的茶葉,不以為意,“那也是物盡其用,別人還做不來這事兒。”


    說來也可惡,平昌伯大房媳婦她老子,隻知道追著她是女子不肯放,比別人壞個千倍萬倍,可除此之外,卻也挑不出她什麽錯處,明容還和趙叔元說過,這是不是說明她做的還不錯。


    不過他們的眼睛並不隻黏在徐明容身上,可堪婦人典範的郭皇後也沒逃過。徐寶嫻盛寵時,他們說她為妻無威儀;徐寶嫻小產時,他們就差指著郭皇後罵一聲“妒婦”;天下太平的時候,就拿後宮用度說事。


    不比先皇,當今聖上有一妻七妾,這點後宮用度在大梁的財力水平下不值一提,卻比先帝卻實實在在多出來不少,沒話說了,他們便連這也要拿出來說道說道。


    明容有一次去興慶宮,正碰到郭皇後愁眉苦臉地問鄭太後取經。


    她這才想起來,別看郭皇後麵對後宮大大小小的事情遊刃有餘,擺起皇後範來頗有一套,其實人家和自己一般大,又不是從小在長安長的,哪裏就真的如此老練。


    抬頭看見明容站在殿門口,郭皇後抹了抹眼睛,很不好意思地側過身,低了下頭,然後又起身,過來與她見禮。


    “沒想到姐姐也在,是我來得巧了,什麽事讓姐姐這樣不高興,瞧瞧,國色天香的美人兒,怎的臉上掛了淚痕。”


    明容故作調笑,又拉著郭皇後到鄭太後跟前,故意道:“母親,我這姐姐不比我潑皮,最是麵皮薄的,您可不能當成是我來欺負。”


    郭皇後被她逗得破涕為笑,鄭太後憋著笑,抓了個擺件假裝要扔她,被女官笑著攔住了。


    “娘娘,您最是寵王妃的,砸壞了一會兒您又該自己先心疼了。”


    鄭太後便沒轍了,招了招手,讓明容湊近點,明容笑眯眯迎上去,鄭太後一下拎住她耳朵,根本沒用力,明容先裝疼裝得嗷嗷叫。


    郭皇後在一旁瞧著,眼裏說不出的豔羨。她和徐明容是妯娌,可鄭太後卻從沒有將她當親生女兒這般對待。聽聞靖王妃從前與慶寧長公主一起在鄭太後跟前長大,這樣的情誼,誰也替代不了。


    鄭太後鬆開她,明容在邊上坐下。


    “不是什麽要緊事,無非那些閑著沒事幹的老臣拿皇後說事,其實後宮用度並未到奢靡的地步,吾也知道。可宮中人尊貴,自然不能同普通閨門女子比,如今太平了,皇帝又還算治理得當,不至於連幾個妃子都供不起了。”


    鄭太後望了一眼郭皇後,郭皇後垂著頭落座,背卻依然挺得直直的。


    “皇後再堅強,心裏也要不舒服的,你別整日隻知道在府裏吃吃睡睡的,也多進宮陪陪她。”


    明容撇撇嘴:“我哪有……”


    不過鄭太後言下之意她也知道,比起郭皇後,明容麵對朝中之事更加熟稔,讓她多帶帶郭皇後。


    二人陪鄭太後說了會兒話,瞧著日頭差不多,郭皇後想著迴宮籠絡皇帝,一同用個午膳,徐明容倒是無所謂,不迴府讓人迴去說一聲就行,但想著趙叔元估計等著,便也起身告退。


    兩人出了殿門,並肩而行,郭皇後忽然輕聲道:“上次的事情,多謝你搬來太後解圍了。”


    明容知道她說的是徐寶嫻的事情,淡淡道:“我妹妹喪子之痛,難免誤會了皇後,過些時日,她就想通了。”


    “徐昭儀是你的族妹,徐妹妹,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其中經過我都知曉了。”郭皇後一笑。


    明容心裏一頓,旋即放鬆下來,果然趙叔文選中她為皇後,並非平白無故的。


    郭皇後:“徐昭儀野心過盛,對忠勇侯府,恐怕也不是什麽好事吧?”


    “嗯。”明容應了一聲,“豫章都督為官正直,愛護下屬,百姓愛戴,為一方長官,上下皆有餘地。姐姐也知道,侯府自高祖時在長安定居,雖無多少親族,卻有極高聲望,然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盛極必衰,我不願如此。姐姐放心好了,我不會讓徐昭儀動你的位置。”


    “妹妹是看得開的人。”郭皇後感慨道。


    “對了。那異獸的事……”明容拖長調子,“自古帝王遇到這些事都會下罪己詔,既能安穩民心,也可撫慰朝臣,聖人卻沒有如此,我心裏好奇,不免多問一句。”


    迴想起那日的光景,郭皇後仍覺得心有餘悸,一手撫上胸口,定了定心神,緩緩道:“大郎繼位以來,夙興夜寐,未敢懈怠,不曾愧對祖宗天地,自然心中無懼,何顧鬼神。”


    “原來如此。”明容莞爾,“到底是我女兒家的,不如聖人見識高遠。”


    趙叔元手裏捏著一支梨花,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下,用拇指和食指轉動,忽然耳朵一動,聽見不遠處傳來衣料拂過樹葉的聲音,嘴角一提,笑意盈滿了雙眸,站起來,一抬頭便看到明容穿花拂柳走過來。


    “和母親聊了些什麽,這麽久才迴來?”


    “碰到皇後了,多說了幾句。”


    明容搭上他的臂彎,二人往屋裏走,“飯呢?我餓了。”


    “都好了,等你迴來。”


    趙叔元迴頭看了一眼,一個婢女立刻轉身去傳菜。


    “皇後正為著那些朝臣煩心,兇獸的事他們不敢置喙,來找皇後的麻煩。”她扭頭望著趙叔元,“聖人這些天不是在查,你可有應對的頭緒?”


    “你不必憂慮,我心裏有數。”


    話雖如此,趙叔元知道明容肯定不問清楚不放心的,飯食間,便給她解釋。


    “那兇獸不過是普通的猿猴,體型大一些罷了,我找民間的傀儡藝人稍加改動,又動了些手腳。”


    他往明容碗裏夾了一根蘆筍,明容扒拉了兩下,夾起來塞進嘴裏。


    “你可記得當時父親藥裏的迷魂藥,我後來留了樣,找人買來大量的屯在府裏,沒想到在這裏派上用場,在裝著‘異獸’的箱中事先點燃。所以我當時才捂住你口鼻,不過應該還是有些影響。”


    明容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那日見紅光閃動,卻沒有其他人所見來得那樣誇張。不過徐光舟心理素質果然好,實打實的挨了一計藥量,還能穩住心神。


    她轉而又有些懊惱,唉聲歎氣道:“虧我以為世間真有這樣的奇物,原來都是你騙我的。”


    趙叔元笑起來,伸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下,“這些東西我後來都讓人銷毀了。昨日夜裏電閃雷鳴,擺放兇獸的屋子被雷劈了,燒了個幹幹淨淨。”


    驚蟄雷雨,昭示戰亂的兇獸被天雷劈中,房屋燒成了灰燼,紅光映天,那般景象不知有多令人震撼,可兇獸卻蕩然無存,連屍骨都沒找到。今日傳遍了朝野上下,有人說天佑大梁,也有人說這兇獸其實沒死,跑了,不知在皇城裏哪個地方躲著奏請禁軍搜捕。


    明容放下筷子:“有件事還未告訴你。”


    “什麽事?”


    見趙叔元突然緊張起來,明容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不必如此緊張,是南方的事情。前些年因為戰亂,南方許多地方顆粒無收,朝廷固然想著糧倉豐足,無須憂慮,可普通人家想要的安定是自己就有糧吃,而非等朝廷的救濟,因此亂了許久,不少人往北逃,前陣子淑婉同我說,程家那會兒也遭了搶,萬幸人都沒事。”


    趙叔元的眉頭蹙起來,“我竟不知道此事。”


    這其實也難免,長安城中大家族大多都是北方士族,像程家和張浩然這樣的南方人畢竟是少數,因此南邊的消息往往就被淹沒了。


    “朝堂上也無人提及嗎?”明容疑惑道。


    趙叔元搖頭,“莫非是三省將述職的奏章壓下來了,竟無一人提起。”


    “三省?張相公會不會知情呢?”明容抿著筷子,“不過興許如今已經穩定下來了,便沒有著重提及,可能聖人也沒在意。”


    “不是的。”趙叔元幹脆道,又覺得自己是不是語氣生硬了些,壓得溫和了一點,“無論結果如何,若連程家都遭了搶,想必事情不小,且人口北流,良田荒蕪,便會影響接下來幾年的收成。”


    “陳太傅當年講過類似的,你都忘了?”他一挑眉毛,頗有興味地看著明容。


    明容噘著嘴,把鍋推到趙懷玉身上,“我和懷玉玩的太開心了,沒注意,誰跟你一樣聽課聽那麽認真,好學生。”


    “也沒有。”趙叔元低下頭,淡淡道。


    不是的,他其實每一節課,都在偷偷看斜前方坐著的那個小姑娘,想她為什麽這麽生動,為什麽如此明豔,像一室中唯一的光源。


    好在這個光源如今被安安穩穩挪進他的府邸,他往後也要安安穩穩護起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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