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侯府,外院的小廝看見徐明容一身的血,嚇得腳底抹油趕緊去報知徐照樸,那邊徐照樸和程夫人急急忙忙跑出來,見明容和趙叔元站在門口,看著沒缺胳膊少腿的,這才放心。


    “多謝靖王殿下搭救小女。”程夫人行禮道。


    趙叔元側身讓開,拱手:“隻是恰好遇上。”


    “路平看見我和雁行出宮,告訴他了,他追過來的。”明容三言兩語就解釋完了,徐照樸也清楚了大概。


    “我會稟明父親,讓他下令搜捕阿史那雁行。”


    趙叔元看向明容,見她點頭,才望向徐照樸。


    徐照樸:“那就有勞殿下了。”


    送走趙叔元,程夫人叫吳山趕緊帶著明容迴去換衣服梳洗,徐照樸卻叫住她。


    “若是抓到阿史那雁行,她迴來興許會吃些苦頭,你當真忍心?”


    “我不忍心。”明容立在原地,倏而又搖頭,“可是我不忍心,聖人也會如此做,我不忍心,若是放虎歸山,邊境必有一戰,到時候誰來忍心。”


    徐照樸歎了口氣,揮手讓她迴去,自己和程夫人往諸言居去。


    幸好明容的婢女們見多了這種情況,見她滿身血汙也絲毫不驚慌,有條不紊地換下髒衣服,先用溫水擦去身上的血,再準備了香湯伺候她沐浴。


    明容往下挪了挪,讓水漫到自己下巴,抬眼瞟了一下正在撒香料的越山:“難為你,膽子這麽小的人也生生被我帶得見了這麽多血,也臉不紅,心不跳。”


    越山看了她一眼,笑笑:“咱們府上哪個不是這樣,我沒本事,不能像外頭那些護衛一樣在外保護姑娘,若連這些都做不了,還要怕姑娘把我趕迴程老太太那裏呢。”


    “對了,再過五日便是懷鐺姐姐大喜,本來說和吳山的生辰撞了,不過先前因為時疫推了,吳山生辰便是明日,這陣子事兒多我差點給忘了,明晚你們在院裏頭好好過一下,如何?”


    吳山正好抱著衣服浴巾進來,聽見明容說話,笑著行禮道謝。


    “嗯……我想想,明日一早我去信程家,讓把你爺娘也接過來吧,好歹是及笄之年,他們定都為你準備好了。”


    吳山頓時欣喜萬分,激動道:“多謝姑娘!”


    “我原說該為你慶生的,不過今日出了這樣的事情,明日恐怕我還要進宮一趟,隻能晚上迴來了。”


    吳山想起傍晚的事情,眼簾垂下來,安慰道:“姑娘別想這麽多了,天晚了傷神。”


    明容知道她在為自己擔心,輕笑著:“今天可把你嚇著了,上一迴怕還是在靈武。你放心,我沒事的。”


    “阿史那公主她……”吳山迴想起從前種種,歎了口氣,“她當真對姑娘下得去手麽?虧得姑娘臨到頭還為她著想,反被她利用了算計。”


    明容默然搖頭:“想綁我的不是她,雖說人多勢眾,險些把我們困住了,但武功拙劣,若她鐵了心要拖住我,不會隻尋些這些人,她也說了,對我感興趣的另有其人,趙叔元想必已派人去查了。”


    吳山:“今日真是多虧了靖王殿下了。”


    “嗯。”


    第二日,明容先去了清寧宮探望鄭皇後,她先前身子不好,聽說還是因為康彤兒的事情,這事說來也有明容的一份,她也合該來看看的。


    “孩子,辛苦你跑一趟了。”


    鄭皇後皺著眉,拉著明容的手放在手心裏翻來覆去地瞧著,又伸手摸摸她的臉,左看右看沒有少一點肉,這才放心地拉她坐下。


    “好姑娘,昨日的事情聖人也知道了,今兒一早就把叔元召進宮了,你怎麽樣,沒事吧?”


    明容挨著她坐下,笑著搖了搖頭,還攤開手展示了一下:“我好著呢,叔元殿下來得及時,我什麽事也沒有。”


    鄭皇後輕歎:“吾也不知怎麽迴事,隻是你們從前姊妹情深,如何鬧到這般田地,若是因為……若是因為你和三郎的事情,吾覺得實在對不住你,白白沒了這樣好的姐妹。”


    明容料想鄭皇後也不知道皇帝暗中幫助契赫勒攻下峪倫部的事情,隻是笑了笑:“沒有的事,皇嬸嬸就別擔心了。”


    “不過她果真同你從前說的一樣,是個有血性的女子,之前我隻知她武藝高強,沒想到麵對親友之情,也是這般快刀斬亂麻的性子,真是可惜,這樣的女子不能為大梁所用,若是能將她尋迴來,有什麽誤會能解開就好了。”鄭皇後兀自感歎。


    “會的,會的。”明容隻是這樣寬慰她,心裏自然知道此事再無轉圜的餘地,隻是暗暗歎息。


    “光顧著說我的事,皇嬸嬸身子如何了?聽聞前陣子病倒了,都是我不懂事,叫嬸嬸擔心了。”明容換了個話題。


    不提還好,一提,鄭皇後又想起來東宮的事情,頭疼道:“這如何能怪你,都是大郎,管不住自家媳婦,這般無法無天的在外頭欺負你,他們夫妻間的事情要你來受罪,若日後再有此事,你直接管教迴去便可。”


    明容抓了抓鬢角,有些不好意思:“這哪能呢,且不說我日後和叔元殿下的親事,便是我和懷玉親如姐妹,太子妃也算是長嫂了,本來也隻是小事,您太慣著我了。”


    鄭皇後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板著臉道:“吾不慣著你,這宮裏誰還能慣著你,你父親縱然是縱橫沙場的將軍,可兒郎們心大又懂得什麽事?聖人他……算了,不說他了,你母親也進宮少,我是知道她的,她那樣做學問的才女,不愛進宮來沾染酸氣,可不就我還能看護你?”


    鄭皇後話說得直,明容心下一動,半年來的種種湧上心頭,頓時覺得委屈,鼻子便微微發酸了,鄭皇後見她鼻尖一紅,忙把人攬過來:“哎喲,這是怎麽了,嬸嬸就這麽一說罷了。”


    “沒有。”明容吸了一下鼻子,把臨門一腳的眼淚又關了迴去,“嬸嬸太好了,我高興還來不及。”


    又和鄭皇後說了會兒話,明容便往紫宸殿覲見皇帝,李監見是她來了,笑眯眯過來問好,說皇帝眼下沒事,這就替她去通傳。


    “姑娘身子沒有大礙吧?”李監關切地問道。


    “有勞您掛心了,我沒有事。”明容有禮地迴應。


    李監笑得更開心了,他一向喜歡明容,不像其他高門的姑娘一樣,明裏暗裏的瞧不上他這等殘破之人。


    盡管不是第一次來紫宸殿,此時明容心裏卻萬般忐忑。經曆了昨日的晴天霹靂,她根本不想見到皇帝,好像隻要再也不見麵,他就永遠隻是那個和藹又不失威嚴的叔父,而非一個鐵麵無情的帝王,一個害她心上人國破家亡的帝王。


    可她又實在不能夠將他歸結為十惡不赦之人,甚至被皇帝說得啞口無言,若她自己身在其位,也難免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皇帝辜負了峪倫部的情誼,卻沒有辜負大梁百姓的信任。


    她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定義。她又恨他,又恨自己,為什麽不能早早想明白這其中種種,不至於白白傷心。


    但今日又不得不進宮一趟,畢竟是自己帶出了雁行,若皇帝怪罪下來,也省的連累家人。


    明容輕輕歎了一口氣。


    片刻,李監從裏麵出來,將明容請進去,皇帝正在來迴踱步,迴頭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自己坐。


    明容頂著皇帝的目光,硬著頭皮在一旁坐下,躊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朕有話想問你。”


    空氣裏終於有了突破口:“可是雁行……”


    “不是她。”皇帝擺擺手,明容閉上嘴,不知還有什麽事,甚至話間似乎皇帝並不十分在意昨天的事。


    “今日早朝,張公和你父親都提議,要朕出兵南方,然而北方民族蠢蠢欲動,雖然渠國公主動請纓鎮守,不過朕還是不放心,你認為呢?”皇帝劈裏啪啦說了一通,明容看出來他正在煩心,要找個人倒倒苦水,並非真的想請教她的意見,放下心來。


    “我於軍國大事遠不如聖人通曉,不過渠國公也是我朝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屢立戰功,聖人有何不放心呢?”


    “北方都稱你父親為天將,他的鐵騎兵在草原和大漠都威名遠揚,此時王師若大舉南下,北方沒有能鎮得住的守將,又該如何呢?”


    皇帝站定,背著手盯著她。


    這話有點難迴,因為鐵騎兵確實是一代代忠勇侯培養出來的。明容說話時仍感覺有些脫力,好像沒有從昨日緩過來,稍稍坐正了些。


    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鐵騎兵是大梁的鐵騎兵,北方部族畏懼的是大梁,而非我父親一人,若無大梁雄厚之國力,也不能成父親的名聲,一軍之威懾,是上至將領下至士族共同奮勇拚搏而來,渠國公也數次北征,又如何沒有威名?隻不過先皇和聖人信任,父親常常是主將罷了。”


    皇帝心裏舒坦了些,又打量了一番她的臉色,這才道:“你今日來是想說阿史那雁行的事情吧?”


    明容點點頭。


    “你也是受她挾持,不得已而為之,若為了她而折了你,反倒是得不償失。”皇帝搖頭,“朕不會怪罪你,你也不必怕連累家人。”


    薑還是老的辣,明容心裏歎息。


    “雁行她……阿史那公主武功不凡,又極有成算,聖人不擔心放虎歸山嗎?”


    皇帝迴到桌案前,睨了她一眼:“南邊是朕的兄弟,跑了一個阿史那家的公主,這兩個若都是虎,你覺得,朕應該先擔心哪一個呢?”


    明容垂下頭,峪倫部鼎盛時期都不夠鐵騎兵喝個半壺,別說如今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哪怕大梁如今有內憂,隨便一個節度使也能騰出手來收拾一個破碎的部落。


    李監突然小跑進來,朝二人行禮,然後看向皇帝:“聖人,太史令來了。”


    太史令?


    明容思索片刻,想起來若皇帝要出兵,必然先叫太史局卜算前程,猶豫了一下,起身準備告退。


    皇帝也不留她,由她退出去了。


    臨出門前,正好遇上太史令,兩人打了個照麵,各自行禮。


    皇帝坐在那兒半天不聽聲響,正想斥責,一抬頭見太史令站在門口,低著頭悶聲不響不知在掐算什麽,嘴裏還嘀嘀咕咕,心裏疑惑。


    “愛卿,有何要事?”


    太史令迴過神,忙小步走過來,搖頭道:“並無要事,許是臣算錯了。”


    “算錯了?”皇帝一挑眉。


    “非也、非也。”太史令連忙躬身解釋,“太史局已觀天象,為大軍卜得天機,是吉兆,臣不敢欺瞞。隻是臣所算,是方才那姑娘的天命……”


    皇帝:“那是忠勇侯家的三姑娘。”


    “忠勇侯?”太史令有些詫異,“可是昭陽縣主?”


    皇帝點點頭。


    “如今應是……十四歲。臣冒昧,敢問聖人可記得縣主的生辰八字?”


    皇帝仔細想了一會兒,雖說明容和趙叔元還沒合過八字,不過鄭皇後之前偶然同程夫人問過,若祈福要帶著明容的一份。皇帝便如實告知。


    “應當是沒錯的。”


    太史令低頭又嘀嘀咕咕一番,短粗的手指頭指關節凸出,還時不時冒出一聲“不應該啊”“怎麽會呢”,聽得皇帝心煩,忍不住道:“究竟怎麽迴事,那姑娘是活不久了還是命裏帶煞,你盡管說來。”


    皇帝這話聽著怪,但生在忠勇侯家的人,天命若有個什麽意外,無非就這兩種。唯獨徐照樸算個意外,以前倆人街頭碰到算卦的,說他命裏吉星會照,能享兒孫福。徐照樸迴去跟家裏一幫叔伯弟兄們炫耀了好久,甚至跑到家裏祠堂上香,跟徐家列祖列宗得意洋洋了半天。


    而他那會兒才十二歲,結果自然是被老侯爺逮住狠狠揍了一頓,長寧公主也不攔著,光站在旁邊笑。


    “這……”


    太史令支支吾吾,最後見皇帝眼神淩厲,似乎他再不說就要把他這把老骨頭拖出去先打一頓了,這才比劃道:“縣主許給了靖王殿下為妃,可臣算……算縣主有皇後之命,這、這可不是臣算錯了……?興許是臣學術不精……也、也未可知……”


    太史令額角滲出冷汗,白發被汗水黏在腦門上,手足無措地立在一旁。


    皇帝神色一凜,驀地抬頭看他,太史令隻顧著低頭擦汗,也沒敢和他對視。


    太史令執掌太史局是從先皇開始的了,沒有個半百也有個二三十年,說他老人家算錯還不如那民間傳的——他是先帝和百花娘娘生的,來得可信。


    若太史令此話當真,究竟是這徐明容的姻緣波折,還是他老趙家的皇位波折?亦或者,她終究不屬於大梁?


    皇帝有些不敢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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