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疫已過,在程夫人的主持下,府裏又裏裏外外清掃一遍,沐浴熏香之後,又帶著明容去求過的寺廟和道觀裏還願。


    下了雨,一行人便撐了傘前行,一路上也碰上不少還願的官家夫人和姑娘,眾人都笑盈盈地相互見禮。


    明容並非第一次來樊川,不過因為府裏無人信佛,對樊川八寺倒不曾涉足,今日也算半觀景半還願,下著一點春雨,登高而望,覺得自己一小姑娘也勝過了後世高人,得以“憑欄煙雨中”。


    程夫人好奇寺裏的講經,要跟著僧人去,不過明容對此沒什麽興趣,便跟程夫人說了一聲,自己帶著吳、越去後山賞景。


    行經一處院落,見院門留了一條縫,明容探頭探腦,望到院裏一棵高大的櫻花樹,此時還不曾開放,隻有一樹的花苞,瞧著還有些光禿禿的。


    偷看間,聽見裏麵有婦人說話聲,想必是長安哪家的夫人在此下榻,瞧了這麽久,沒人便罷了,有人,不進去見個禮也說不過去。


    明容於是敲了敲門,提著裙子推門進去,一個老婦人帶著老婆子站在樹下講話,方才門縫開得小,並未見到人。


    聽到有人進來,那老婆子先轉過身,有些驚訝會有來人,明容走到近前行禮,那婆子也微微迴禮。


    還未等她開口介紹,一直背對著的老婦人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明容沒來得及反應,隻覺得肩膀被抓得生疼,吳山和越山看得心急,但對方一瞧衣著,雖樸素卻暗顯華貴,不知是誰家的老夫人,頓時也不敢貿然上去拉人。


    那老婆子顯然也沒料到這出,上來拍了拍老婦人,焦急道:“娘娘,娘娘,您別激動。”


    明容一愣,先顧不得疼了,瞪大了眼睛看過去,見那老婦人雖頭發花白,可麵上見保養得還不錯,皺紋遠沒有趙國公府那老太太多,眉眼間也猜年輕時多少有點姿色,但左瞧右瞧不記得自己見過。


    “長寧……長寧……”老婦人激動萬分,手裏的力道也加重了幾分,明容倒吸了一口涼氣,也突然迴過了神,可稱娘娘者唯有太後,聽說太後之前被接迴長安,但從前久居京郊,莫非眼前這人便是……


    她看向老婦人身後的婆子,那婆子也看著她,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點了點頭,明容心中大驚,想那老婆子怕也是太後身邊的管事姑姑,作勢就要跪下去,身後兩個丫頭早“噗通”兩聲跪下了,奈何明容被太後緊緊抓著不放,想跪也跪不下去。


    “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您別抓著妾了。”


    沒了傘,雨點淅淅瀝瀝落在她臉上,明容急得有些咬牙切齒,姑姑急中生智,先叫了一聲:“娘娘,您把殿下抓疼了!”


    太後這才像恍然大悟一般,立馬鬆開了明容,摸摸她的臉又摸摸手,問疼不疼。


    明容搓了搓兩條胳膊,但看著麵前身形微微佝僂的太後,有苦也說不出,隻好道:“妾沒事,不知娘娘在此,多有衝撞,還請……”


    “殿下這是說得什麽話,我這麽多年沒見你了,難得你來找我玩,我正高興呢!”


    太後見她沒事,頓時喜笑顏開。明容微微愣怔,想起來太後這些年聽聞時常神誌不清,怕是把自己認成趙懷玉了,可怎麽叫自己“殿下”呢?


    她想了想,決定先假裝趙懷玉:“呃……祖母您看……”


    “姑娘。”


    姑姑突然出聲,明容縮了縮脖子,小心地看過去,卻見她對自己無奈地笑了笑,上前拉住太後:“娘娘,殿下長途跋涉,您不讓她先歇歇喝口茶怎麽行?這外麵下著小雨呢,殿下都給淋著了,不如您趕緊先進去,我帶殿下去把衣服烘幹了,再陪您說話如何?”


    太後聽著覺得在理,忙叫明容跟著姑姑去烘衣服,還把自己披風脫下來照在她身上,明容傻愣愣地穿著,也不知如何是好。


    見姑姑先撐著傘把太後送到屋裏,她這才如釋重負,把披風脫下來揣在懷裏,吳山兩人起身,又給她撐上傘,明容等姑姑迴來了,把披風交到她手裏。


    “您是……”


    姑姑打量著明容麵龐,明容連忙自我介紹道:“吾乃忠勇侯府的昭陽縣主,今日不知娘娘在此,多有冒犯,萬望娘娘見諒,也還請姑姑替我說些好話。”


    說著就低頭要找身上可有帶金稞子,想起來自己沒有,轉頭就要問吳山,被姑姑先笑著拉住了。


    “怪不得瞧著麵熟,縣主當年進宮陪懷玉殿下時,老奴曾遠遠見過的。”姑姑眼裏含笑,麵上如春風般溫和。


    “您見過我?”明容微感詫異,手藏在袖子裏輕輕搓了搓,掩蓋自己的局促。


    姑姑示意她跟著自己走,兩人進了廂房,姑姑指揮下人生爐子烤火。


    “方才……娘娘也並非將您認作懷玉殿下,而是先長寧大長公主。”


    “先長寧……”明容想起來,這是自己的祖母,聽聞她曾照拂過太後和皇帝,也難怪太後老年癡傻,仍對她念念不忘。


    “我和祖母,長得很像嗎?”


    老侯爺和長公主都不好畫像,府裏甚至連先長寧大長公主的畫像都沒有,這位祖母除了在明容心裏光彩高大以外,別的就是一片空白了。


    姑姑點了點頭:“神情雖不一樣,可眉目乍一瞧卻很有殿下的樣子。想必聖人……也覺得如此。”


    明容想起來那日在清寧宮,皇帝說的那番話,不得不感歎姑姑到底老辣,自己從小得了皇帝許多寵愛,若說麵諫之事不過這兩年才有,如此想來,若自己和先長寧大長公主容貌些許相像,也怪不得皇帝會屢次縱容了。


    這麽一想,忽然就覺得臉上辣辣的,有些不好意思。本以為是自己從小異於常人天資聰慧,討人喜歡,沒想到還是沾了這位素未謀麵的祖母的光。


    姑姑像瞧出她的窘迫,和聲道:“不過姑娘比先長寧大長公主,多了些古靈精怪,想來侯爺和夫人嬌養得好。”


    雖沒覺得在誇自己,不過多少好受些,明容撓了撓下巴:“吾不敢與祖母相比。”


    待衣服烘得差不多,姑姑便帶她去找太後,一看見明容來了,太後欣喜萬分,上前就拉著她落座。


    “你可來了,真叫我好等。”


    說著便把一盤盤糕點推到她麵前,明容不敢拂了太後的意思,也笑著拿了一塊,咬了一口,立刻誇好吃。


    太後喜笑顏開,姑姑也站在一旁笑。


    “我就知道你愛吃,你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你愛吃的糕點,我這些年可一點沒忘,每日都叫人做點,生怕你哪天來了我沒有。”


    明容迴頭看了一眼姑姑,見她輕輕點頭,心中不免心疼,對太後柔聲道:“你往後不必這麽辛苦等著,我今日不是來了嗎?你想我了,就寫封信到忠勇侯府,我立刻就來找你。”


    一聽“忠勇侯府”四個字,太後頓時神情有些黯淡,撇著嘴道:“忠勇侯府那樣烈火烹油的去處,想來我不能夠去那裏找你,可你嫁了人,我心裏又實在想你。”


    “這是哪裏的話。”明容連忙安慰她,“你若願意來,我自然是歡迎的,侯府裏也都是好人,你去了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如何會瞧不起你?”


    “可……可我出不了宮,二聖知道了定會責罰我的。”太後垂下頭,滿臉沮喪。


    明容想起來,聽聞她從前當妃子時不受寵,怕是深宮寂寂,也從沒人在乎過她。


    “嗯……那我下次來宮裏找你如何?我帶著子素一同來,還能和你家七郎搭個伴,如何?”


    明容沒敢抬頭看那姑姑,雖說她在演長寧長公主,但是張口提自家老爹的字還是怪不好意思的,要是徐光舟在場,估計還得拖著她去打手板。


    “那你可千萬別忘了,我、我這裏沒什麽人來看我……”太後麵上高興了些,又給明容塞了滿手的糕點。


    同太後又聊了一會兒,見太後有些疲乏,明容和姑姑哄著她睡下,便和姑姑出門,停在廊下。


    “聖人也沒有來看望過娘娘嗎?”


    姑姑無奈地笑了笑:“娘娘現在連聖人都不記得,還總把靖王殿下當成聖人小時候,漸漸的,聖人也就來的少的,城外發了時疫,也是叫太子殿下來接的。”


    “靖王?他平日裏來嗎?”明容問道。


    提到靖王,姑姑不由得麵帶笑意:“幾個皇子公主中,數他來得最勤,娘娘久居樊川,往來也耗時間,殿下隻說,既然娘娘把他當做聖人,見了他心裏高興,他來得勤快些也是應當的。”


    明容心裏暗歎,若是如今的皇帝,聽到這種話怕是心裏要猜忌。


    “姑姑,您一直跟在太後娘娘身邊嗎?”


    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姑姑笑著點了點頭:“老奴從前在宮中便侍奉娘娘,對先長寧大長公主也頗為熟悉,殿下鳳子龍孫,年輕時姿容秀麗,還記得娘娘第一次見到殿下時,正大著肚子,念叨了許久,若是自己能生個女兒,一定要和殿下一般豐神秀美,哪知最後生下來是個小皇子!”


    思及往事,姑姑忍俊不禁,仿佛看到當時太後又是欣喜萬分,又有些遺憾的神情,隻可惜太後當年不受寵,即便生了皇子,也不過得了些賞賜,又過了大半年,便再度被先皇遺忘,終究沒有機會生個公主。


    明容的思緒也跟著姑姑飄迴了從前,她很好奇,徐照樸和皇帝小的時候,相處起來是什麽樣的光景,先長寧大長公主庇護娘娘和七皇子,而徐照樸也有樣學樣,一視同仁地暴揍每一個欺負七皇子的人,徐家的鐵騎兵,也在腥風血雨中拱衛七皇子登基為大梁帝王,隻是一朝為君臣,再親厚的摯友,也不再是一對一的付出了。


    “若是娘娘神智清明,見到姑娘,一定會欣慰的,徐二郎有個和殿下一般風采的女兒。”


    姑姑一臉慈祥地看著明容,眼角拉出了長長的皺紋,像開了兩朵喇叭花。


    “娘娘一直如此嗎?”


    “也不是,隻是這兩年,清醒的時候少了。”


    姑姑歎了口氣。


    “還時常夢魘,夢到從前被其他妃子欺淩,那時候宮裏的女人是真的狠啊,自己不舒坦,就欺負別人,不是使喚宮人拿針紮胳膊,就是半道上劫了膳食,送過來的隻有白飯,有時還是隔夜的餿飯剩菜,冬日裏把奉例的棉被剪了,害不死人,但叫人不舒服。那時候皇帝還是個奶娃娃,大人受苦,孩子也沒好日子過。”


    “娘娘家世不顯,又性子懦弱,如何敢和那些人爭,原以為兒子當上皇帝了,也算是揚眉吐氣,卻不想年老了得了這樣的病。”姑姑搖了搖頭,難過地看了一眼太後的臥房方向。


    “我記得,當年聖人想讓二哥進宮當伴讀,還是太後娘娘幫著攔下來了,隻是我進宮後,卻無緣見到娘娘。”


    明容努力迴想,自己第一次聽說太後時是什麽時候。


    姑姑被她一提醒,也想起來,微微頷首:“是,當時娘娘還總說想見見徐姑娘,到底也是從小定下來的孫媳婦,隻是姑娘剛進宮時,娘娘偶感風寒,便還是不來見的好,隻是每次靖王殿下同她說起姑娘時,都說姑娘如何活潑聰穎,善良親和,娘娘也很喜歡姑娘。”


    原來太後並不隻是因為她長得像先長寧大長公主才喜歡她,趙叔元……


    “隻可惜後來……這一拖,娘娘便漸漸的開始發病了。”姑姑惋惜道。


    見天色不早,又說了一會兒話,明容便別過姑姑,迴了程夫人身邊,程夫人因找不到她而急得焦頭爛額,見人總算來了,正想數落幾句,明容便提了方才見到太後的事情,程夫人震驚之後,長歎了一聲,隻說太後也是苦命人,便叫下人拿了一籃子果子送過去,先帶著明容離開了。


    迴到府裏,晚膳時,明容又問起祖母的事情,徐照樸一時沒反應過來,程夫人告訴他,明容今日在寺裏見到了太後,他亦是微微一愣,而後歎息。


    “沒想到你同娘娘能有今日的緣分,也算是婆母同娘娘未盡的因果了。”程夫人緩緩道。


    “要說起你祖母的事情,那可真是一晚上都說不完。”到底是自己的母親,過世了快二十年,此時突然迴憶起來,徐照樸還是沒忍住眼眶一酸,但在妻子兒女麵前又不好意思真的掉眼淚,隻吸了吸鼻子。


    徐光艫夾了一口菜,輕聲道:“兒也常聽外祖父說起,說祖母是他除了外祖母之外,最敬重的女子了。”


    他和明容一樣,都未曾見過先長寧大長公主,隻聽聞老侯爺殉國後,祖母思念過度,沒幾年也撒手人寰。


    “罷了,吃著飯呢,想這些傷心事。”徐照樸勉強擠出笑容,拿筷子指了指桌上,“你們想聽,我改日再講。”


    明容其實並沒有想問什麽傷心事,隻是想知道祖母的往事,但如此一聽,也知道是徐照樸突然想起亡母,心裏泛起悲情,心頭一滯,默歎了一聲便也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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