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宮門落鎖前,徐照樸、劉師爺和光舟帶著隨從幾騎從朱雀門奔出,而後分成兩撥,劉師爺帶著人往春明門方向出城。


    “走官道,上個月月初往長安,如今約莫隻在下一站驛站,三日內若是不到……”


    徐光舟看向父親,晉王和閩王的賀禮北上後,他們留在南境的人隔幾日立刻有一騎跟隨北上,南境如今境況如何,此人帶來的就是最新的了。


    “三日內若是不到,聖人便會召二王進京麵聖。”


    光舟看向晉王府所在的方向,若是晉王真的有異,那一府到時候便都是死人了。


    “人主在上,百官各司其職,生民百業俱興,九州依法度而行,天下晏然。何苦謀反?”


    “這話若是從你弟弟嘴裏出來,倒也還行,你這麽些年難道沒少見那等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軍營裏有,別的地方自然也有,不是人人腦子裏條理都清的。”


    徐照樸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徐光舟汗顏,自己老爹的素質還有待提高。


    “你覺得……你妹妹如何?”


    光舟一愣,答道:“妹妹今日確實冒險了。”


    徐照樸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說來你妹妹也是在給你擦屁股。”


    “阿爺……”光舟真是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


    “你們倆都不是冒失之人,又隨你們阿娘是個文化人,可你倆一個容易衝動,一個容易冒進,有時候真不知道怎麽說你們。不過你跟太子從小一道長大,遇到他的事情你亂了分寸,能理解。”


    徐照樸舒了口氣,自己先說服自己,兒女們都不是有意的。


    “阿爺年輕的時候,與聖人也如此嗎?”


    “我們?他那時候是個不得寵的皇子,明明跟我差不了多少,個頭卻矮了一個頭,和太後娘娘總被那等醃臢人苛待,瘦得很,被人欺負還是我替他打得架。”


    “……太後娘娘遠離皇宮,如今在京郊居十餘年之久,長安接二連三出事,倒未曾聽說太後娘娘那裏有什麽動靜,她當真……一點不記得聖上了?”


    徐照樸擺擺手:“時清醒時不清醒吧,這皇城待她不好。”


    “前些年弟弟本要去給二皇子當伴讀,太後娘娘還把聖人罵了一頓,那時候瞧著身子骨強健人又潑辣,竟沒想到現今,不知可算得上淒涼。”


    “有什麽淒涼的,雖說是苦了聖人,這鬼門關裏走一遭,自己親娘也沒來看一眼,可你沒見過當年的皇城,那是吃人的,還是忘了的好。況她也不是潑辣,太後就是小孩子心性,她老人家現在還叫囂著上樹呢。”


    徐光舟想象了一番,一時忍俊不禁。


    “太後身子骨硬朗,當年還與你祖母約好,兩人頭發花白了就離京四處雲遊,可惜你祖母沒那福分。”


    徐照樸歎了口氣,聲音低沉下去,像塞北的風霜磨礪沙石。光舟不好作答,連他對祖母,也實在相處得時間少,如今更是記憶模糊了,光艫和明容兩個更不必說,他們生在祖母過世之後。


    “世人都說忠勇侯府殺孽太重,出不了長壽的人,男子如此,女子也如此。”


    “可若沒侯府世代馬革裹屍,大梁豈非……”光舟一時激動,提高了嗓門,片刻止住,氣得一甩袖子。


    “無所謂,無所謂。”


    徐照樸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日後娶妻,可得找那八字硬的。”


    “孩兒還無心成家。”


    “那也無妨。”


    梁人本尚晚婚,徐照樸也不是個愛在兒女婚事上指手畫腳的。


    次日,皇帝下皇榜尋天下能人異士能救太子者,之後的每日陸陸續續有人揭榜進宮。


    蘇元禾已在大牢中關了有三日,皇帝下令嚴加看管不得探視,因而她有話也無法送出去,那日匆忙,也隻來得及說了個讓明容進宮。


    大牢裏陰暗潮濕,空氣中散發著黴味兒和幹草腐爛的氣息,前朝重刑,如今牆上和地麵還殘留著血跡,無論宮人們怎麽清洗,都已經洗不掉了。


    雖說她如今背著謀害太子的嫌疑,不過事情尚未有定論,她便也隻是被關在牢裏,一日三餐不如在侯府時豐盛,倒也能吃飽,不過難以下咽了些。


    蘇元禾費力揪著手裏的饃饃,忽然想起來以前在揚州的日子,揚州麵食比長安細軟。然而她們那些不受重視也賺不到幾個錢的瘦馬,自然吃不到什麽好東西,不是放在灶台邊已經風幹的饅頭,便是結了塊的白粥,隻有太陽落山時,才有時間吃點東西,而吃的自然都涼了。


    她算是運氣好的,有的人分到了發黴是,吃完了上吐下瀉,更有病的重的,人還沒死,鴇母便叫幾個壯漢,先推了丟去城外亂葬崗了。


    跟了明容之後,她對明容追求很多事情並不完全理解,但明容是把她和月憐當人對待,能吃熱乎飯,能讀書明理,還能騎馬打球,她們也能去幫助像她們曾經一樣命苦的女子,蘇元禾覺得就挺好的。


    她沉浸在迴憶裏,嘴角微微勾起,伸手去拿旁邊的湯碗。突然手上吃痛,蘇元禾手一鬆,碗掉在地上,湯灑了一地。


    她猛然驚醒,扭頭看見地上一顆石子,而自己很快被一片陰影籠罩。她驀地抬頭,麵前牢籠外站了一個黑衣人。


    那人雖全身籠著罩袍,下半張臉卻在月光下露出些輪廓,再看身形,她便知道是誰了,卻還是不敢相信。


    “……三殿下?”


    趙叔元蹲下來,平視蘇元禾,麵無表情。


    “你那湯裏有毒,就不知道小心點?”


    “前幾日都是好的……”蘇元禾心裏一緊,一陣後怕,手一縮,忙用衣袖擦拭方才濺到湯的地方。


    “三殿下!”她低聲喊道,伏在地上行禮,而後撲上前抓住鐵杆子,手上傳來的涼意讓她冷靜了些,“殿下,可是有姑娘的消息?”


    趙叔元的臉色明顯變了變,搖搖頭。


    “那日多虧姑娘救我了……”


    蘇元禾想起來這倆人婚約之前化為泡影,許是還有些尷尬,立刻轉了話題,而這也正是她想知道的。


    “聖人不允許探視,三殿下是如何進來的?”


    “溜進來的。”他淡淡道。


    蘇元禾啞然,這倒是出乎意料,竟是趙叔元會幹的事。


    “有人栽贓嫁禍給你,必定不想讓你活到大哥醒過來,當然,更不想讓大哥能醒……所以自然要來取你的性命了,明容把你們教導得不錯,你竟連這也想不到?”


    蘇元禾張了張嘴,想反駁又不知道如何反駁,因為趙叔元好像在罵她,又好像在暗戳戳地罵明容。


    “罷了,這個你拿去藏好了。”


    趙叔元從懷裏掏出一個木盒子,隻有一個手掌大小,塞給蘇元禾,蘇元禾接過打開看了,裏麵是一根銀針。


    她合上木盒子,塞到懷裏,低頭行禮。


    “民女多謝三殿下相助。”


    “我既然來了也不空手而歸,你且告訴我,那胭脂到底是怎麽迴事,怎麽是你去拿給大哥的?”


    “並非是我……不。”蘇元禾解釋道,“太子妃從前來過幾次東宮,雖被太子殿下拒之門外,但也多少知道東宮內人的底細,見我麵生,我隻說我是因東宮娶妻,新加進來的宮人。殿下沐浴時,她便叫我去看看賀禮,等我分揀到那胭脂時,太子妃便讓我們退下了。”


    “‘我們’?當時還有誰在?”


    “還有兩名嬤嬤,都是東宮的老人了。”


    “怪不得挑了你,你是大婚才出現的新人,自然最容易被懷疑,況且又被大哥的人親眼見了過手那盒胭脂。”


    “行,我知道了。”趙叔元站起身,“你這幾日注意點,別死在裏麵了。”


    於是他轉身便走,幾下就沒了身影,蘇元禾看著地上的湯碗,用一層幹草隔著,放迴了盤子裏,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又過了七日,太子終於神智清明,皇帝立刻又召人進東宮,徐家三個自然也在內,一群人聚在太子的寢殿,趙叔文坐在床榻上,麵色仍有些蒼白。


    行禮過後,皇帝讓人把蘇元禾帶上來。明容坐直了身子,伸著頭看向寢殿門口,見蘇元禾被人架著進來,雖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些,但身上並無血跡,瞧著走路也正常,頓時鬆了口氣,慢慢縮迴去,抬眼竟和趙叔元四目相對,她迅速收迴了目光。


    蘇元禾被人扔在眾人中央,她跪正姿勢,伏在地上。


    皇帝看向趙叔文,示意他開始說。


    “那盒胭脂,由太子妃交與我。”


    “殿下……”


    康彤兒一驚,提著裙子起身,走到蘇元禾斜前方跪下。


    趙叔文擺擺手,示意她不必驚慌。


    “我已與太子妃問明,此胭脂由蘇氏女從賀禮中取出,交於太子妃,之後是我欲與太子妃添妝,這才沾染胭脂,否則被害之人,怕是太子妃了。”


    明容和光舟俱看向趙叔文,難掩眼底的震驚,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康彤兒眼裏淚花閃動,低下頭不說話。


    “蘇氏女乃吾兄弟徐光舟,放在東宮保我安全之用,徐家世代忠心,為大梁鞠躬盡瘁,定無害我之心,我從小得晉王叔照拂,懷玉與懷鐺情同親姊妹,依兒看……”


    他望向皇帝,皇帝心下生疑,道:“吾兒果真如此想?”


    趙叔文點了點頭。


    “東宮婚事本就提前,一切以為父親衝喜之故,是才欲加害太子妃,不過誤打誤撞傷了我,倒也算意外之喜。”他開玩笑道。


    “叔文……”鄭皇後小聲責備。


    皇帝揮揮手,康彤兒緩緩起身,行禮後歸位。


    明容看出趙叔文想三言兩語將此事揭過,又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扭頭看徐光舟,徐光舟皺著眉,一副欲開口又不知說什麽的樣子,看來他也不知道了。


    “叔文殿下,不是不喜歡……?”她悄聲問道,徐光舟搖了搖頭,徐照樸投來目光,示意她噤聲。


    “如今兒身子已好轉,婚事剛過,不宜見血光,蘇氏女並無罪責,還請父親放了她吧。”


    蘇元禾抬起頭,看向皇帝,又迅速把頭重新磕迴地上。


    “既已查明是閩王,聖人,臣奏請即刻召閩王北上!”


    渠國公拱手道。


    “張卿,你出身嶺南,作何想法,說來聽聽?”


    皇帝看向一個幹瘦留長須的中年男子,明容上次也曾瞥見,莫非就是張浩然張相公。


    “臣蒙聖人召幸,起於嶺南煙瘴之地,然南境地勢複雜,多丘陵河網,叢林密布,非利中原兵家之地,若閩王有異心,起兵之事,當從長計議,為今之計,應先召閩王至長安,再探其虛實。”


    文臣說話大多如此,明容聽得有些雲裏霧裏的,像當年聽陳太傅講課似的,再看懷玉,顯然已經神遊天外了。


    皇帝眉頭緊鎖,思忖片刻,看向兒女們和太子妃。


    “朕要議事,你們還要繼續聽嗎?”


    以康彤兒為首連忙起身,行禮後告退。


    “防過早驚動閩王,幹脆連晉王一同傳召,便說兄弟敘舊,豈不也方便,畢竟此次賀禮出事在晉王,那日晉王府的人一跪,此事想必早往南境傳去了。”徐照樸道。


    渠國公一想,朝皇帝點頭道。


    “隻說此事查明有人栽贓陷害,險些害了兄弟情義。”


    鄭國丈抬起手,渠國公向他看去。


    “渠國公所言,也得有個替罪的不是?”


    “看來得再委屈蘇姑娘了。”


    趙叔文看向蘇元禾,溫和地笑了笑。明容立刻反應過來,起身行禮。


    “蘇元禾出身揚州城,揚州商業發達多番邦人士,此事好作假。叔文殿下身體有損,也因蘇元禾一時疏忽,臣女懇請聖人,給她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皇帝示意她坐迴去,看著徐照樸。


    “子素兄,你以為呢?”


    “一切交由聖人裁決。”徐照樸拱手道。


    “本朝大將唯獨你有用兵南方的經驗,不過閩王封地與西南不同,確實也難辦。”


    皇帝緩緩道,鄭皇後望向他。


    “蘇氏女暫時留在東宮,再從死囚裏找個樣貌身形相仿的,拖出去斬了,再解了晉王府的禁足,如此也好交代。之後朕便下旨,傳二王進京。”


    “另外,沈卿,勞煩你撥些人暗中看著晉王府了。”


    “臣聽命。”渠國公頷首。


    眾人準備告退,皇帝突然叫住明容。


    “你先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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