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程夫人到底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女兒,挑選下人的眼光是很好的。


    忠勇侯府倆公子一個小姐,舟艫二人身邊一個貼身小廝,外加四個照顧的丫鬟,加上明容的四個丫鬟,另若幹下等的灑掃丫鬟,初進院裏時縱然年紀小一些,辦事卻很有分寸,管事媽媽說什麽便做什麽,不該問的不問,眼裏有活絕不偷奸耍滑。就是倆公子院裏的丫鬟們,年紀漸長,漂亮的是一定有的,卻無人敢有什麽不該有的心思,隻管守好自己的本分。


    明容的別寒居裏沒有管事媽媽,鍾媽媽時常過來幫個忙,教導四個小丫頭。明容是剛坐下,就有溫度正好的茶水端來;用手扇了扇風,立刻就拿了扇子來服侍,令有問要不要洗點果子,或者拿涼茶的。


    自己一個人慣了的徐明容,忽然覺得有人伺候真好。


    在三山一江的伺候下,徐明容嘴角帶笑地進入甜美夢鄉。


    翌日,明容和光舟剛上了進宮的車駕,宮裏便來了人,告知今日不用上學了,並快步進了侯府,把徐照樸夫婦嚇得趕忙起床梳洗,去正廳迎接。遠在自己子川居的徐光艫也被拖起來,迅速梳洗了前去正廳。


    待三人都到了,明容和光舟兩個已在正廳接待來使好一會兒了。來人徐照樸是認得的,是宮裏的佟少監。


    夫婦二人和光艫上前見禮,佟少監趕緊側身讓過了,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卑職來傳聖上口諭。”並低下頭左右微微看了幾眼,抬頭看向徐照樸。


    徐照樸會意,讓幾個孩子先迴自己院裏,三人應聲,行禮告退。


    佟少監瞥了一眼侯府三個孩子離去的背影,暗自點頭。就方才那一會兒,大公子和小姐雖不知來者何人,待人接物恭敬有禮,不卑不亢,既顯得敬重,又不失侯府的氣度,便是後來的二公子,更是一身的書卷氣,再過個幾年,就能稱得上是玉麵郎君了。


    忠勇侯府三個孩子想來以後都是有大造化的,真是好福氣。


    徐照樸又屏退左右,佟少監方開口道:“四皇子殿下,夭折了。”


    夫妻大驚,明明昨天聽徐明容說人雖是病了,但還是能治好的,怎麽就死了?


    程夫人右手放在胸口,左手捏著右手袖子,徐照樸是什麽驚濤駭浪都見過了,立刻迴過神,問道:“這是怎麽迴事?佟少監可方便說?”


    “還請侯爺,進宮麵聖。”佟少監行禮道。


    ——別寒居中,徐明容已猜著宮裏怕是出了事情,百無聊賴等了許久,越山拂簾進來,叉手迴道:“姑娘,老爺進宮了。”


    明容目光一動,若是皇後沒有禁足,恐怕程夫人是也要去清寧宮的,隻是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一陣胡思亂想後,明容覺得這樣沒有用,幹脆就把事情先放下,讓吳山給自己研墨,把前陣子外祖父送來的字帖再拿出來臨一遍。


    寫到一半,抬頭看著屋裏幾個小丫頭,忽問道:“你們可識字?”


    吳山研墨的動作停下來,與剩下三個麵麵相覷了一刻,答道:“奴婢們隻識得一些,能伺候姑娘就行了。”


    明容嫣然一笑:“若是隻識得幾個字,伺候我可是不行的。”


    “這……”幾人有些為難,不知明容此言有何用意。


    “我這麽說吧,若是隻認得針線上的字,就隻能替我做針線活計;若是隻認得脂粉頭油上的字,就隻能學些妝麵,要是不會算,甚至不能在我有急時做些采買……以此類推,若我以後出去與人社交,你們什麽也不懂,是不是也容易鬧了笑話?”


    付一樣的工資,最好手下人能做所有的事——大資本家明容如是說。


    不過最重要的是,明容知道這些女孩以後遲早會離開自己,嫁人過日子,即便不嫁人,自己做些買賣,年齡大了總歸不會在府裏長久的待下去,女孩子有點學問,好過什麽都不知道,遭人騙了去。她們自然不會像程夫人一樣嫁入侯府,可要是有才學,隻憑侯府小姐的體麵丫鬟這一層,嫁個普通讀書人,以後郎君有造化,登科了,也做得到持家有道,興旺家族的,後代或許也不至於像她們一樣,這麽小就與人為婢。


    在這個時代,徐明容知道“人人平等”之類的隻能當個笑話,但同時這又是一個比虛偽道學大行其道的時代好得多的時候,隻要給這些女孩子一個機會,她們是有過上好日子的可能的。


    四個女孩覺得她說得有道理,自然都希望能夠多替主子分憂,立刻表明願意多學些字。


    明容:“不僅僅是這些,譬如插花、茶道、算術,學不到精通沒有關係,但不能不會,撿你們擅長的格外練習就可以,隻要有一技之長。不過《論語》是一定要學的,做我徐明容的丫鬟,切不可與別人府裏那起子隻知蠅營狗苟之事的丫頭子一樣,要與人為善,持正守禮,既不給侯府和我丟臉,也不枉你們做一迴人。我屋裏的書,你們願意看的,就與我知會一聲拿了去看便是,吳山隨我去崇文殿,你學到的,一應迴來也教給她們。”


    幾人聽著欣喜,連聲答應。一般人家的丫鬟可沒這個福氣,主人家主動讓學文識禮的,學到真本事了,自己也長臉。


    明容揮揮手讓她們下去,自己好專心寫字,三山一江滿麵紅光地行禮退下,一出門明容就聽見她們一陣嘰嘰喳喳的,聽起來好不快活。


    夏日的蟬聲陣陣,從窗戶縫兒裏擠進來,一滴一滴灑落在宣紙上,未幹的墨跡反射出點點碎金。


    另一邊,紫宸殿中,徐照樸和皇帝就沒有這麽快活了。除了二人,渠國公和鄭國丈也在,都陰沉著臉,宮殿的天花板上像壓了一層雷雨雲。門窗緊閉,日光透過窗紙,將大殿內的一切照得氤氳著一片詭異的赭石色光暈。


    皇帝手肘撐在桌案上,一手扶額,徐照樸坐在麵前的一把椅子上,眉頭緊鎖。


    皇帝一張口,便覺得嗓子發幹,沙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朕原本想,姑且皇後先受點委屈,如了德妃的意,按她的性子,一時得勢,便會得意忘形,好牽扯出太傅的一些人,過些時日尋個由頭解了皇後的禁足也就是了,沒成想……”


    徐照樸長歎了一口氣:“這江湖方士的藥哪裏能隨便用的,德妃真是狠毒又糊塗,害了親骨肉的性命。可憐叔衡了,才三歲大的人兒。”


    想起叔衡,皇帝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犯苦。他後宮嬪妃一隻手數得過來,之所以登基多年不願納新人,就是知道後宮這爾虞我詐,他心念著鄭皇後,不想她遭罪,為自己拉攏朝臣而無辜受苦。當初在潛邸時之所以娶了德妃,隻是因為太傅的恩情,不得不答應迎娶她。德妃爭風吃醋,惹了皇後,他一邊向著皇後,一邊想著哄一哄德妃也就算了,穩住了她,自己好慢慢料理太傅的事情,卻不料因自己的拖泥帶水,讓德妃越發肆意妄為,害了叔衡的命。而自己也並沒有做到,讓皇後不受苦,讓自己親人平安。


    “說到底,都是朕沒有做好。國丈,朕對不起你呀。”


    鄭國丈趕緊躬身行禮:“聖上折煞老臣,女兒得聖上多年恩愛照拂,中宮皇後自當深明大義,一切以國事為重,算什麽委屈呢!”


    徐照樸和渠國公也忙拜道:“聖上何出此言!”又靠迴一邊扶手,身體前傾,望著皇帝,“當務之急,一是好生安葬叔衡,二是……必須把太傅的事情,提前安排了。”


    皇帝登基三年後,太傅在朝中就慢慢露出了擅權的馬腳,因此他和徐照樸等人原先的想法,是先揪出太傅的根係來,再逐步收網發落,至少還得要個一年左右的時間,可沒想到德妃如今做出殘害皇子的事情,是如何不能再遮掩下去了。


    渠國公:“此事事關重大,若倉促行動,恐怕聖上多年籌謀,都要毀於一旦了。”


    徐照樸道:“如今中央官員和地方要員中,前些年前三品大員犯事多者,都已落罪,或有令其告老還鄉的,現在最要緊的,還是河西道的懷化將軍韋將軍,太傅的小女婿。這幾年突厥人動作有些大,太傅敢在朝中一手遮了半邊天,難保韋將軍,不敢和突厥勾結。”


    鄭國丈略微有些驚愕,隻是他沒想到韋將軍會生此心,喃喃道:“這是叛國啊……”他轉而看向皇帝:“太傅的門生倒不必多憂心,左右都是為了引薦的學生,真要解決也容易,隻禁了往後幾次科舉也就罷了,真有不明事理不知死活的,另行處置。隻是這些年……科場上牽連甚廣呀。”他定定地看著皇帝。


    在場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鄭國丈是寒門出身,一直勸皇帝改革科舉,廣納寒門士子,壓一壓豪族薦舉之風。


    皇帝抬手虛按了一下:“朕明白國丈的意思,此事之後再談,現在不是時候。”


    鄭國丈躬身道:“是。”


    皇帝看著桌上的錦盒,裏麵裝著他平日裏批閱奏章用的禦璽,微眯了眯眼睛:“朕今日會秘密禁足德妃,嚴加看守,皇後的禁足表麵上先不變。沈國公,你與子素明日帶五萬兵馬,分兩路直抵河西道,去時莫讓韋建德起疑,謹防邊境生事。至於朝堂之內,就有勞國丈幫朕了。”


    三人起身稱“喏”,吩咐完所有事情,皇帝便讓他們走了。


    李監走進來,見皇帝揉著眉心,擔憂道:“聖上要保重龍體呀,傷心憂思過度,有損聖安。”


    皇帝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口濁氣。


    盡管他這許多年來,隻希望過得如普通人家一般,兄友弟恭,夫妻恩愛,父慈子孝。可如今心愛的兒子亡故了,他隻能一邊以禮發喪,一邊輾轉於廟堂紛爭中,算計著叔衡不爭氣的母親和外祖父,和與之牽扯的無數人們,揪著背後不見邊際的蜘蛛網。


    說到底他是帝王,以江山國事為重,是他的本分。


    以後還會如此。


    隻歎“天命有定端,守分絕所欲”。


    此乃帝王之悲,立於萬人之上,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他不能夠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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