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譚嬤嬤收迴視線。


    時隔多年再次將那些沉重慘痛的往事血淋淋地剖開,她早已經哭紅了雙眼。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鄭知恩,才發現,鄭知恩的雙眼不知何時也已變得通紅。


    她一愣,隨後緩緩從凳子上滑跪下來。


    “這就是我所有的過去。我不奢望你能原諒我,畢竟是我這個沒用的母親沒有保護好你,才讓你小小年紀曆經了那麽多折磨……”


    她看著鄭知恩矮小的模樣,心痛哽咽,“我不知道你當年在國師夫人手裏經曆了些什麽,我不知道‘夭折’的你後來是怎麽艱難活下來的,我不知道你後來為什麽會中毒變成這樣,我……”


    她閉上眼睛落淚,“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我給你賠罪了,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給你賠罪——”


    說完,她就要給鄭知恩磕頭。


    鄭知恩撲簌簌掉著眼淚,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卻無法蒙蔽他的心。


    身為人子,他怎麽能讓自己苦命的母親給自己下跪磕頭?


    當年的事,這個苦難的母親也是受害者不是麽?


    他怎麽能讓毫無過錯的母親給他磕頭賠罪?


    鄭知恩一抹眼淚,飛快跳下凳子來到譚嬤嬤麵前,撲通一聲跪下,伸出雙臂一把抱住了譚嬤嬤。


    “不!不要磕頭!”


    他抱緊譚嬤嬤,很想安慰這個命運多舛的母親。


    可是,素不相識的陌生感卻讓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他隻知道,在母親哭著給他跪下磕頭賠罪的一瞬間,他心裏的恨,忽然間消失了。


    他本以為他是被父母拋棄的,如今才知道,他的母親並沒有拋棄他,他隻是被壞人搶走了,又被壞人拋棄了。


    他的親生母親是疼愛他的。


    說不定,連他的親生父親都是疼愛他的,隻是那個可恨的國師夫人不想撫養他,才將他害死丟到了亂葬崗。


    幸好老天有眼!


    幸好他命大!


    他不止在亂葬崗活過來了,他還在惡毒師父的手底下活下來了,他頑強活到了現在,終於能見到他的親生母親,聽生母將這些真相原原本本告訴他。


    他含淚,側眸看著他的母親。


    他想到了昨天。


    昨天這個可憐的母親端著酒釀湯圓來試探於他,他以為這是個不懷好意的人,他當時已經動了殺心……


    若不是礙於景飛鳶攝政王妃的身份,他恐怕已經對這個人下了毒手,拋屍亂葬崗了……


    想到這兒,鄭知恩忽然心口猛地鈍痛。


    痛得他腦袋都跟著脹痛。


    在腦袋最為脹痛的一瞬間,他恍惚看到了自己冷著臉親手將利刃捅進這個老人心口的畫麵……


    他搖晃了一下腦袋。


    腦子裏的畫麵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方才隻是他自己臆想的幻影。


    鄭知恩握緊拳頭,抿緊嘴唇。


    一定是他心有餘悸,才聯想了自己殺人的畫麵,這個老人此刻正好端端的在他麵前,他怎麽會殺了這個老人呢?


    總不能是他上輩子殺過這個老人吧?


    鄭知恩搖頭將腦子裏的念頭揮散。


    他望著母親,張嘴試了幾次,才緩緩說道,“我們,起來說話?”


    譚嬤嬤含淚望著鄭知恩。


    她想多跪一會兒,她想乞求這孩子的原諒。


    可是話到了嘴邊,她忽然意識到,她跪著求原諒豈不是在逼迫這孩子答應原諒她?


    她最終將所有的話咽下。


    她握緊鄭知恩的胳膊,隨著鄭知恩一同站起身。


    站起身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彎腰為鄭知恩拍著膝蓋上的塵土,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在嗬護著她的珍寶。


    鄭知恩僵著身子,低頭沉默看著。


    從未被人善待珍視過的他,覺得此舉有點別扭,又有點說不上來的溫暖。


    原來,這就是有母親的感覺嗎?


    剛想到這兒,為他拍完塵土的譚嬤嬤已直起身,又順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


    力道之輕,仿佛一片羽毛輕輕落在了頭發上。


    他一愣,驀地仰頭看著譚嬤嬤。


    譚嬤嬤被他看得心底一慌,一邊僵硬收迴手指,一邊無措地說道,“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想摸一摸你……”


    她抿了抿唇,低聲說,“對不起。”


    鄭知恩定定地盯著她。


    幾息後,鄭知恩轉頭看著旁邊,小聲說,“沒事,你坐下吧。”


    譚嬤嬤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坐下來,又將旁邊的凳子拿過來放在麵前,輕輕拍著凳子說,“你也坐。”


    鄭知恩別扭坐下。


    他低頭看著自己跟譚嬤嬤碰到一起的膝蓋,沉默幾息後,他說,“你鄉下那個兒子,現在過得怎麽樣?”


    譚嬤嬤抿緊嘴唇。


    過了會兒,她才低聲說,“那孩子,這些年過得並不好。當年國師夫人為了掩人耳目,便對人說我肚子裏的孩子是我繼父的孽種,後來那孩子被國師夫人送給了我,那孩子自然就成了我被繼父強迫所生的孽種——他頂著這樣糟糕見不得光的身份,在村子裏受盡了唾罵,他又怎麽會過得好?他從小就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他挺不直脊梁,抬不起頭,誰都不願意跟他說話,誰都可以欺負他。”


    停頓了一下,她又艱難說道,“其實當時去了沒人認識我的鄉下,我本可以給那孩子隨便編造一個出身,說他父親出意外死了,便能讓他挺直脊梁做人,可是我恨國師夫人,我真的恨極了!”


    她掐緊手指,恨聲道,“既然國師夫人非要對府裏所有人嚷嚷說我肚子裏懷的是我繼父的孽種,既然她非要將我置於那種肮髒見不得人的境地,那麽,我就要讓她拚死生下來的孩子替她承受這惡果!”


    鄭知恩怔怔望著譚嬤嬤。


    他以為他可憐,可是換位思考,國師夫人生下的那個孩子,又何嚐不可憐呢?


    從小就頂著“奸生子”的汙名在村裏長大,整日裏被大人唾罵,被小孩子欺負,走到哪兒都抬不起頭,做什麽事都低人一等,這樣的日子,不可憐嗎?


    尤其是,眼前這個老人說,當年國師府被滿門抄斬以後她就離開了村子裏,後來一直在景家幹活沒迴去過,也就是說,那個孩子小小年紀就獨自一人被扔下了,那孩子也同樣失去了母親庇護,隻能一個人在村子裏艱難的摸爬滾打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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