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其他地方稍晚些。


    但雪勢之大,一夜便描白了整座城池。


    驟然的降溫,讓昔日喧囂無比的京都,忽而像是被放慢了時間一般。


    家家戶戶麵帶笑意,出戶踏雪。


    青玄手中抱著件墨色披風,恭敬地候在遊廊上。


    對麵便是供皇家賞雪景的聽雪亭,和錦湖。


    “你說大人……是不是,被這毒素傷及了腦子?”


    墨白執劍,擰著眉心,頗為不解地瞧著那亭中,正與司馬先生對弈的大人。


    他不解,這小姐都在西郡同楚小世子定親了,大人現下居然還有此般閑情逸致。


    青玄聞言,眸光微閃。


    “你自然是不知曉的……”


    不知曉大人,有多瘋狂。


    幾乎連命都不要了。


    大人替西侯擋下毒箭,已經是兩月之前的事。


    彼時劇毒擴散,發作極快。


    大人高燒不退,神誌不清。


    軍醫言,這手,必須得截掉,否則毒素擴散至全身,屆時藥石無醫。


    關鍵時期,嘉寧公主持劍闖入營帳之中,懸於軍醫頸項之間,令人即刻送大人迴盛京。


    調天下良醫入京救治。並令知情者三緘其口,不得將此事半點泄露於外。


    青玄自然是知曉其間緣故。


    大理卿於西護軍中險些喪命,盛京之中新帝尚未完全掌權,朝堂動蕩便在朝夕之間。


    且現下大人命懸一線,無他的命令,青玄自然不敢將大人中毒一事告知鬱娘子。


    千宵營衛同嘉寧公主親將一道,日夜兼程,快馬加鞭,終是在三日之內將大人送迴了京城。


    那時大人已然不省人事,隻在中途短暫清醒過一兩迴,看著自己那已然可窺見血肉脈絡的腐爛手心,麵色慘然,聲色沙啞,吩咐莫要將此事告知眾親屬。


    其餘時刻,高燒不退,整個人像病入膏肓一般。隻偶爾於夢著,喚著鬱娘子的名字。


    隻是,待大人下一次清醒後,等來有關鬱娘子的第一則消息,便是:


    鬱娘子已同楚小世子定親。


    青玄仍清楚記得那日。


    太醫院日夜連軸轉,一連七日為大人施針布藥排毒,終是保住了右手。


    隻是……毒素已然侵入靜脈之中,留下駭人的烏紫色痕跡。


    且此後,大人的右手即便是恢複得再好,也……再提不起劍來,甚至是寫字都十分困難,且餘痛亦將伴隨終身。


    昏昏沉沉大半個月,大人終於在第十五日,完完全全清醒過來。


    青玄推門而入,便瞧見大人垂首靜坐。


    神色錯愕,呆滯地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茶杯碎片,和四濺開來的水跡。


    他的右手,布滿駭人的青紫毒紋,仍在異常地顫抖。


    青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亦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隻能沉默著,重新倒了一杯水,遞到大人左手之中。


    不久後,聖上、嘉寧公主,和翰林學士明煦大人皆聞訊而來。


    雖然大人瞧見他們後,麵色如從前那般波瀾不驚。


    但那慢慢地蜷縮進袖沿之中的右手手指,仍是暴露了心中的情緒。


    像是天之驕子忽而隕落一般,


    隻是,這份偽裝的平靜,卻被明大人忽發興致的話題,給徹底打碎。


    “你可得快些恢複,等來年春日,我們家阿枳妹妹同那小世子大婚,我便將那兄長送嫁一事,讓給你去做。”


    他話語一出,滿堂俱靜。


    明煦仍舊一臉笑意,聖上麵色有些難看,撇開了視線不忍心看大人一般。


    嘉寧公主卻斂著笑,瞥著大人的反應。忽而,她眼底笑意燦然,漫不經心道:


    “算算日子,她今日,也當已然和那西侯小世子,簽訂好婚書了。”


    她話語一出,青玄腦中都在嗡鳴。


    他自是不敢相信的,隻當明煦大人是在無中生有,可瞧著聖上亦一言不發,那應當是八九不離十了。


    青玄不由得心中一緊,去尋大人的臉。


    他麵色平靜,卻又平靜到有幾分可怖。


    是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又像是平靜湖麵下正醞釀著喧天浪嘯。


    蒼白的麵色,又黯淡幾分。


    眼底的眸光,仿若即刻就要碎開來一般。


    眉眼間的鬱色,從未有如此一般濃鬱過。


    明煦大人仍舊笑意盈盈,像是為逗大人開懷一般,不停地在說話,聖上同嘉寧公主也時不時地附和兩句。


    隻是,熱鬧是他們的。


    大人卻與外界,隔著一堵厚厚的牆。


    “聖上,公主,大人,咱們大人如今不能久坐,還需得靜養。”


    青玄生平第一次,如此大膽地催客。


    所有人似乎都感知到了,屋中氣氛極為壓抑。


    離去之前,大人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眼窗外。


    忽而開口,聲色有些飄渺,道:


    “院外飄雨,院中濕滑,便替我,送聖上他們出府去罷。”


    青玄眼底一滯,順著半敞的軒窗往外看。


    天色正晴好著,萬裏無雲。


    隱約還能瞧見幾絲金光,破開天際。


    青玄領命。


    將那扇門徹底盍上時,他忍不住歎出一口氣來。


    隻是,他萬萬未想到。


    一刻鍾後,等他再推開這扇門時,卻未尋不到大人半分蹤跡。


    起初,他隻是以為大人應當是出門透氣去了。


    可直到他熬完藥迴來,又將著偌大的大理卿府尋了個底朝天,仍未瞧見他半分人影。


    忽而發覺後院馬廄之中的青雲亦不見蹤跡,他方才麵色一變,心中難以置信地猜想:


    大人難不成,是去西郡尋鬱娘子了?


    他之猜想,在三日後,於西郡與青州交界驛站之中,確然被證實了。


    彼時他領著五六個暗衛,自盛京一路西北而上,順著馬蹄疾馳之印跡,或途徑百姓所見追尋,卻始終未尋到大人蹤跡。


    一路又遭逢晴天烈日或風雨大作,總而他們幾個年輕力壯的暗侍都覺得筋疲力盡。


    第三日夜,他們入了西郡地界。


    可天色太晚,城門已閉,若無官令,子不可私自入城。


    他們便想先在官驛休息一日,明日再入城尋大人蹤跡。


    隻是第二日一大早,他們便尋到了大人。


    於官驛門前。


    青雲穩穩當當地停在大道之間。


    雪白柔順的毛發,此刻沾染著難看的汙泥,因著日行千裏、風塵仆仆,毛色暗淡無光,那雙湛藍色眸子,也透露著些明晃晃的疲倦。


    隻是它卻仍然硬撐著。


    馬背之上,安靜卻也虛弱地匍匐著一白衣男子,不知是死是活。


    墨色發絲垂懸在白色馬毛之上,看不清麵色,瞧不見五官,已然勒出紅痕的左手,劇烈顫抖著的右手指尖。


    順著指尖,一滴一滴往下垂墜的鮮紅血珠。


    一瞬間,還是讓青玄紅了眼。


    這不是大人,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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