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往下墜,路麵上逸散開來的皆是些昏黃的泥沙和碎石子。


    一陣急促馬蹄聲馳騁而過,留下三兩串深重的痕跡,隨即又被密密麻麻的雨點給湮去。


    天色已經濃黑到快要滴出墨來,烏雲疊嶂,霧掩山巒,讓人看不清前路。


    但那兩匹駿馬,卻仍然不知疲倦地奔馳著。


    踏過細碎崎嶇山路,又在寬闊直道上馳騁。路過隱沒在岩石與林木之間的偏僻山村。


    從天幕漆黑星月無光,到天邊曙光漸明雨勢漸消。終是趕上了城樓之上第一道鼓響。


    西郡西街深處,庭院深深,冷白牆頭灑上細碎浮金,四周被葳蕤的枝葉攏得嚴密,即便是東起朝陽,也隻能從葉片縫隙間窺得幾分院中景色。


    “啪嗒”一聲,一滴被積蓄在葉片之中的雨珠,終是耐不住寂寞,從海棠樹上垂墜而下,倏爾匯入凹陷青石板盛著的那汪清水之中。水波倒映著茂密樹葉,和一碧萬頃的一寸蔚藍天空。


    忽而,一簇黑色暗影鋪天蓋地而下,將那平靜的一灘水兀地踏濺開來。


    男人風塵仆仆,一張俊逸的臉上布滿寒色,眉頭微蹙下頜緊繃,眼下仍能瞧見一片烏青。


    他腳下急促地往院中趕,烏合金靴上染著些汙泥,一路濺起青石板上的水花。


    一旁的兩個灑掃侍女已然麵露驚詫之色,停下手中掃水的動作,呆愣著,像是從未瞧見小公子此般火急火燎的模樣。


    青玄跟在懷歲聿身後,眼下也是掩不住的疲憊和憂心忡忡。他收到素棠夫人傳信,信中雖隻有隻言片語,卻處處透露著事態緊急。


    他同大人連夜疾馳,先是派人前去急召臨近州縣名醫,先一步趕到梧縣,卻發現老夫人病入膏肓,幸而素棠夫人從西郡送來的名醫已至。


    待老夫人病情穩定了些,他們又馬不停蹄地往西郡城內趕。


    因著素棠夫人於信中提及,鬱娘子雨夜疾馳,至西郡時城門緊閉,她不知用了何法子說服那守城軍,連夜入城,卻在尋著素棠夫人、說明來意後,暈死了過去。


    大人一路強忍著心中情緒,在途經梧縣時還是先下馬去彩衣巷探看老夫人病情,直到她老人家睜開眼後他們才啟程。


    但青玄卻瞧得一清二楚,大人的手一直在顫抖。


    眼下,他們終於到了西郡,也不知曉隔著這一道門,鬱娘子現下又是何般情況。


    想到昨日瞧見老夫人那仿若性命垂危之景,他一大男人都忍不住紅了眼,更何提鬱娘子?


    “大人,何不進去?”


    青玄瞧著男人忽而立定在門口,像是失了神一般,便忍不住向著台階上走了兩步,不解地詢問著。


    隻是他話音剛落地,鼻尖便嗅到了一股濃鬱苦澀的藥氣,想來鬱娘子昨夜應當是得了風寒。


    男人眸光微斂,終是伸出手,緩緩地推開那扇隔著自己與心心念念的女娘的那扇門。


    隻是細看,仍能發覺他那被雨水浸潤潮濕的衣袖,正微弱地顫抖著。


    門甫一被打開,那股子藥氣便愈發刺鼻難耐。懷歲聿忍不住眉間緊擰,透過那繡花屏風,隱隱約約,瞧見了榻上無聲無息沉睡之人。


    他唿吸不免一輕,抬起腳,卻忽而又頓住。


    青玄已經收迴了視線,發覺大人似乎又止步不前。


    他正疑惑著,下一瞬一件帶著霧氣的濕潤披風,便撲頭蓋麵而來。


    隨之便是“砰”的一聲,木門被輕緩盍上。


    青玄:“……”


    臥寢之中,若是細嗅,仍能分辨出幾絲雪鬆的冷冽香氣,那是伴隨著他從小到大的熏香。


    軟榻之上,暗色錦衾被褥之下,女娘青絲墨發隨意鋪灑開來,隻是一張小臉略無血色。


    卷翹的睫毛在眼下氤氳出一團陰影,唿吸清淺微弱,白色中衣胸襟微散,露出纖細瘦弱的鎖骨。


    倒顯得整個人更加脆弱。


    美玉無瑕,此刻卻隱約有碎裂開來的趨勢。


    懷歲聿不由得唿吸一凜。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沉睡之中的女娘。伴著鼻息間苦澀的藥氣,和滿屋昔日自己留下的鬆香。


    女娘正在他的寢房之中,微弱地唿吸著,如何能叫他不心軟,如何叫他不憐惜,如何叫他不心疼?


    他伸出手,即將要觸碰到那白皙的臉頰時,忽而想起身上的冷意,他的指尖又僵在原處。


    隻是女娘卻忽而翻身,黛眉微微蹙起,將他的手順勢壓在了溫熱的脖頸之間。


    熱與冷碰撞,同時驚愕住兩個靈魂。


    “阿兄……你迴來了?”


    小女娘被冰得全身一激靈,兀地睜開了雙眼,眸間還帶著些懵懂和水光,隻是聲音卻嘶啞得讓人心疼。


    懷歲聿亦然,女娘方才吐出一兩個字來,他心中便忍不住一陣一陣地發酸發軟。


    他未將自己的手從她頸間抽出來,而是微微屈身半蹲在軟榻前。


    大手托著女娘的後腦勺,與她平視,聲色著染著難以忽視的心疼,寬慰道:


    “外祖母現下安好著,你可有何處不適?嗓子難受?”


    鬱枳睡得還有些迷迷糊糊地,思維也有些遲緩。


    “多虧了夫人整夜照看,現下不甚難受了。”


    她呆呆地答完,又乖巧地順著他遞來的水杯,輕輕淺啜了幾口。


    “那便好,吳嬤嬤已同我說明了事由,你欲我如何懲治那殷家?”


    男人放下水杯,說話時,眉眼陰沉了幾分,但卻仍壓著怒氣,唯恐嚇到女娘。


    “……他們欺人太甚,即便是祖父家,我……也想要將他們狀告上郡衙。”


    沒落貴族,在意的無非便是那二兩名譽,從前外祖母吞聲忍氣,是為著祖父一手打拚下來的家族榮譽。


    可她卻不是外祖母,她本就一無所有,與這殷家無甚感情,她們欺辱在先,便別怪自己新賬舊賬一塊算。


    “你若想狀告她們,便盡情去,我坐鎮公堂,無人敢蔑視玩弄刑律。”


    男人未問及其他,一隻手替她攬了攬下滑的被角,語氣之中盡是滿滿的維護,仿佛他是她的底氣一般。


    鬱枳卻有些失語,她瞧著眼前人。


    見他眉眼之中盡是赤裸的擔憂,她心中忽而有些酸澀,眼前這一幕,她仿佛曆經過許多次。


    是她醉酒後他一邊不滿斥責一邊又溫柔地替她揉頭。


    是她長途奔波暈車不已後他捏著軟帕為她擦拭眉眼。


    是她差點命喪暗道時他攜著火光而來將自己緊緊簇擁入懷……


    她怎麽就已經同他一起,經曆了如此之多?


    忽而,她又有些想不管不顧地撲入他懷中,想不管不顧昔日自己信誓旦旦所說的“兄友妹恭”。


    她想不管不顧,不去擔心他是否還是會同從前一般將自己拋下。


    不去擔心自己是否會成為他的軟肋他的累贅。


    不去擔心自己是否能成為與他相互扶持恩愛一生的權臣夫人。


    不去擔心……


    可需得去擔心的,真的有好多好多啊。


    女娘就這般靜悄悄地看著他,眼中光彩明明滅滅。


    像是隔著團他看不清的霧,像是充斥淡淡憂傷又夾雜著些想要衝破一切的渴望。


    隻是看得太久,最後,那雙虛弱的眼眸忽而盍上,也掩去了那些複雜的光。


    懷歲聿隻聽見,從那淡色唇瓣中溢出來一句,似有似無的:


    “真的好累啊。”


    男人未動半分,隻一隻手靜靜扶著女娘纖細的脖頸,一雙眼眸溫柔地瞧著那已然盍上的眉眼。


    隻是良久,像是一朵花瓣輕柔地吻上一片白雪,一聲從遠山之端飄來的輕歎。


    似是無奈,又似是憐惜。


    他輕輕抽出自己的手,又將女娘輕柔地放在軟枕之上。


    將被褥細致地環繞住那纖弱的身軀,隨即才起身,又看了一會兒乖乖安睡著的女娘,才有些依戀不舍地轉身離開。


    隻是走出這片溫軟之地,重新麵向屋外濕冷氣息時,男人眸若寒冰。周身透著一股風雨欲來的冷意。


    總該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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