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像是才瞧見他們兩個活生生的人一般,忽而帶上一臉虛偽的笑,道:


    “兩位貴人,你們是不曉得這馬,不詳啊!生它那母馬自上了戰場,騎它的兩任斥侯都戰死了,它呢,生出來便造了反噬,怎麽喂也就這羸弱樣子,上迴一公子買了它迴去,結果第一次出行便摔斷了腿,倒讓我家那口子倒賠了一大筆……”


    那婦人開始喋喋不休,似乎有千般怨萬般恨一般,說著說著,還想將馬鞭往那已然瑟縮成一團的小馬身上鞭笞去。


    “你怎可如此說?難不成在你眼中,我大蕭朝戍守邊疆,在戰場之上吃了敗仗的將士們都是該被指責辱罵的?都應該被你指責成令大軍戰敗的克星?”


    那婦人聞言,背脊猛地一僵,麵色難堪 囁嚅道:


    “小娘子,我這可不是危言……”


    她話語未說完,便兀地又被女娘聲聲冷厲地打斷。


    “且這那母馬跟隨兩任主人出生入死,尚未怯戰,本應當是立下軍功的戰馬,如何它撫育的後代到你手中,便成了不祥之兆?”


    鬱枳確然帶上了幾分私人情緒。因著她覺得這平白無故的指責,像極了那日西侯繼室夫人在大堂之上,拐著彎羞辱她同外祖母的場景。她看向那可憐地蜷縮成一團的馬駒,不由得有了幾分共鳴與同情。


    那婦人氣勢落下了許多,但平日裏叱吒慣了,猛地被一柔柔弱弱的女娘此般咄咄相斥,麵上也掛不住了一般,她眸間露出幾抹兇光,道:


    “這馬既然是吃著我家糧長大,我怎樣喚它罵她,你倒也管不著!”


    隻是她這氣勢還未燃燒多久,一陣嘲諷的嗤笑聲,便又讓她麵色僵硬起來。


    “你倒是好大的商威,辱罵軍馬,虐待其子嗣,確然無法以軍律判之,隻是不知曉,你馬場中精心飼養的這些好馬,是否還能以高價賣入西護軍中。”


    男人似笑非笑,高大身軀沉穩從容地護在女娘身後,一雙墨眸睥睨著她,像是看螻蟻一般。


    夫人麵色慘白,一時之間喉嚨像是被堵塞住一般,細密的冷汗從發間冒出,她打著顫兒,看著眼前這儀度不凡的公子,心中卻安慰自己,他應當隻是嚇唬自己。每次來馬場買軍馬的官老爺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哪一個像他一般清秀矜貴?


    隻是下一瞬,她唯一抱有的僥幸卻兀地破滅了。她那左右逢源的夫君,正一臉諂笑著走過來,恭維眼前這位郎君,道:


    “大人,可選好了中意的馬匹?”


    鬱枳最終還是買下了這匹白駒,又同懷歲聿去臨近的馬車鋪子,選了一頂不大不小、但極為舒適的車身,隻是馬和車相互磨合,還是需要一段時日,因而她便將馬交予那車鋪主,待他重新修改好尺寸,讓白馬適應一段時日後,她再來取。


    既已經來了這集市,她幹脆又同著懷歲聿一道,逛遍了這大小攤鋪,訂下了許多日後開店需用到的東西,隻是卻很難尋到頗具有中原特色的桌木和碗碟,她原本想著將攬月樓打造的中原風一點,此般才具有不可替代的特色。


    雖然失望,但似乎隻能接受。


    “西郡胡風盛行,但也並非絕對地排斥中原文化,你若是需要些什麽,便列個清單予我,不久之後,懷家的商隊將啟程往西郡來,可替你捎上些急需的。”


    懷歲聿一眼便看出她的打算和憂慮,因而在她愁眉不展略有些失望落寞時,緩緩開口道。


    女娘聞言,麵上一喜,忙抬頭看向懷歲聿,對上他溫柔的眉眼的一瞬,卻忽而遲疑了。


    “母親若是知曉你同懷家已然此般疏遠,必定要傷心不已。阿枳,不必同懷家客氣。”


    懷歲聿長歎一口氣,手欲要撫上女娘低垂的頭頂,卻又兀地頓住。


    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吧,至少現下,阿枳已經不再躲著他了。


    到了午間,馬車終於緩緩行至主城,停在了攬月樓前,現今應當叫做薑木齋了,立於眾多胡風酒肆商鋪之間的,懸掛著禦賜牌匾的“薑木齋”。


    “阿兄,那我便先進去了。”


    她每日需得進去監督裝潢進度,算些近日支出,同時將開業新食譜加班加點地寫出來。


    隻是她欲要轉身走時,衣袖卻兀地被什麽東西銜住一般。


    “?”


    她迴頭,便瞧見男人一隻手輕輕扯住她的衣袖,一雙眸子微微垂著眼睫,像是有些委屈可憐地看著她。


    鬱枳正疑惑著,她試探性扯了扯自己衣袖,男人卻仍舊一言不發,手上力道加重了些,讓她動彈不得。


    “今日陪了阿枳逛了一上午,滴水未沾,也不知郡衙之中是否還有我的午膳。”


    他聲色本就清潤好聽,現下又多了幾分示弱和委屈,不由得讓聽者心坎軟得厲害。她從前倒不是不知,他是如此地善於蠱惑人心。


    “既如此,若阿兄……還有青玄,你們若是不嫌棄,便來樓中用午膳?”


    她話音落地,青玄倒先一步欣喜道:“早聽聞女娘廚藝精湛,今日便有口福了!”


    隻是他話剛說完,便覺得背脊一涼。知曉肯定是那小氣鬼大人在陰惻惻看著自己。但他這一迴才不要屈服於權勢,隻笑眯眯地繼續恭維鬱娘子,看都不看一眼旁邊沉著臉的人。


    他失去了這麽多,蹭一頓飯過分嗎?過分嗎!


    攬月樓,後廚之中,已然被收整出一塊供傭工臨時做飯的灶台來。鬱枳尋來一根襻脖替自己穿上,又隨意地將發絲挽在後腦勺上,隨即,便開始備菜。


    隻是漸漸的,身旁便多出來一抹身影。


    “阿枳,這是作甚用的?”


    男人漫無目的地在小廚房中踱步,像是想給自己找些事情做,卻又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因而試探性地拿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廚具,疑惑又真誠發問。


    鬱枳瞥了一眼,敷衍地答他。


    “削皮的。”


    “這個呢?”


    “剝蒜的。”


    “哪個呢?”


    “裝油的。”


    “那這個呢?”


    “……”


    鬱枳有些無奈地放下菜刀,看了看自己切得粗糙無比的菜梗,額頭布滿黑線。她轉頭,視線直喇喇射向那邊正搗鼓這些廚具玩意兒的男人。


    懷歲聿被她一瞪,背脊瞬間僵硬住,麵上一臉無辜,乖巧地放下手中的東西。


    “阿兄,你且出去等著罷!”


    她淨了淨手,忍無可忍,推著男人的背,將人轟出了廚房,又頗為謹慎地關上了門。


    被轟出門的男人,碰了一鼻子灰,摸了摸差點兒被撞上的鼻尖兒,眼前是方才女娘一副無可奈何又頗為親昵的嗔怒。他忍不住,唇角一彎,頗為滿足地轉身,去外間乖乖等他的小女娘準備午膳。


    月色交接,梧桐樹影婆娑。一陣銅鈴伴著蟋蟀蟬鳴,在阡陌之間的小道上一路緩行。此般悠閑,似乎成了這西地綠林中緩緩而歸的世外隱居之人,辭別無盡的喧囂,重新迴歸自然。


    馬車悠悠,駛過農田與原野,駛過流水與小橋,最後駛入白瓦青磚、嫋嫋炊煙之中。


    “阿兄,今日多謝你了。”


    彩衣巷口被昏黃油燈襯托得暖意滿滿,鬱枳穩穩落地後,臉頰泛著笑意,一雙眸子澄澈而明麗,望著身前高大之人,乖巧地道謝和辭別。


    “你開心便好。”


    郎君隻是一如既往,眸光將女娘籠罩著,周身清冷無比,眸底卻盛滿了隻有女娘才能看見的柔情。


    鬱枳心尖一顫,像是承受不住他眼底的溫柔,不動聲色地側開臉,忽而又囁嚅出聲,音色飄渺,道


    “阿兄,如此這般,我們好像是又迴到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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