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花門前,男人長身玉立,白色衣袍在花窗之外葳蕤的草木映襯中,泛著淡淡柔光,將身上的清冷散去幾分。眉眼沉沉,暗有幾絲悲傷。卻在見到女娘迎麵而來時,眸光如碎星微漾。


    鬱枳亦然被嚇了一跳,身子往後退了兩步站定。看清麵前的人伸出手,想要攙扶她,卻又猛地縮了迴去。


    她略有些怔愣,鼻腔卻有些發酸。何時他們二人隻能成為想觸碰但又須得相互疏遠的關係?抬眼時按捺住心頭情緒,道:


    “阿兄萬安。”


    男人像是有些手足無措,從喉嚨之間溢出低沉暗啞的一聲:“嗯。”


    隨後,便像石沉大海一般,兩人之間安靜得有些可怕,像是僵持對峙,又像是無語凝噎。


    她目光停留在男人腰間的暖玉上,隨後,眸光微閃。從前他腰間貼身佩戴的那塊冷玉麒麟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每一處紋路都她不知撫摸過多少次的抱兔暖玉。


    片晌過後,她才聽見他問道:“近來……過得可好?”


    鬱枳迴過神來,對上他頗有些小心翼翼的目光。


    “近來一切都好,勞阿兄關照。”


    她自然是知曉,縣令夫人對她格外關照,自然是有懷歲聿在後打點,連那徐允文見了她也唯恐避之不及。


    “若是受了委屈,便傳信迴懷家,你永遠都是……”


    “阿兄,我既已離開江州,已為鬱家做主的女娘,自然會慢慢去消釋這些應當經曆的委屈或磨礪。我並非需得事事都活在你……懷家羽翼之下。”


    她唇角微抿,臉色有些不虞。


    他眼中全然是對著自己的愧疚,可她要那愧疚做甚?


    他又要說些什麽話來,大抵是,你永遠都是懷家的女娘,永遠都是他的妹妹罷了。她確然不如他坦然,做不到分離後還能一如從前般和平相處,做不出來與他兄友妹恭的模樣。


    懷歲聿麵上一瞬錯愕,眸光黯淡。


    他差點忘了,是自己親手將她從自己羽翼之下推開的。她確然不再事事需得有自己的護佑了,海闊天空,任她高飛。日後也自當有良人為她護航。他又如何……認不清自己的身份呢?


    “若是無旁的事,我便先迴房中休息了。”


    他們二人,心中都有難以解開的結。她現下已然是一隻隨時準備豎起倒刺的刺蝟,若是被懷歲聿戳中一點兒軟肉,她說出來的話也會無比尖銳。


    隻是,又是何苦來哉呢?


    她麵上強裝平靜,與男人擦肩而過之時,那股子熟悉的雪鬆香氣讓她忍不住鼻尖酸澀。


    頗有些狼狽地,加快腳步,直到繞過第二道垂花門,直到身後已無半點影子來,她便像是脫了力氣一般,順著雪白的牆體,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幹淨的裙裾已然堆疊在牆角,一滴滴水珠子便不受控一般往布料上滴墜。


    檀口咬上瑩白手腕,纖弱肩膀顫抖不止。


    她真當以為自己是在釋懷。


    可為何今日一見著他,便丟盔棄甲。


    為何自見著他,她心中仍渴望他對她說:


    “女娘甚好,吾心悅之。”


    可那雙眼眸裏,隻有愧疚,隻有小心翼翼。


    仿佛一年的光陰,隻是將傷口暫時捂起來,又暗自自我欺瞞,用每日的疲倦來掩蓋心中的情感。


    她亦想,不顧他之感受,不顧外祖母的感受,隻做一迴鬱枳,做一迴敢愛敢恨的小女娘。


    可她心悅之人,卻不要自己。


    ……


    翌日,鬱枳便跟著晚蘆待在一起。


    晚蘆已然八歲,開始突顯作為懷家女的早慧來。隻是她卻同懷歲聿不同,不大喜愛那些咬文嚼字的詩書經文,反倒鍾情於鑽研些機巧之理。


    一上午,便纏著鬱枳,展示些自己琢磨出來的小玩意兒。雖做工簡陋,但原理巧妙。一把團扇連著些瓶瓶罐罐,倒也無需侍女掌著,屋內便涼快起來。


    鬱枳雖是見過更高級的東西,但倒也感歎晚蘆是個學理的好苗子。二人玩玩鬧鬧的,她倒是將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


    晚蘆玩兒得有些無趣了,忽的從軟榻上蹦起來,瞧著正半趴著看書的鬱枳,圓溜溜的眼珠子一轉,道:


    “阿姊,你要不要同我去馬場上玩兒?阿兄特為我尋來了一匹小馬駒,性情溫順,騎著也正正好!”


    鬱枳合上書,側著頭看向晚蘆,小姑娘像是得了極好的東西,迫切想展示給她看一般,眸子裏細細碎碎的光芒頗為璀璨。倒讓她也無法拒絕,況且她活了兩輩子,還真未騎過馬呢。


    “好。”


    她知曉懷府是有一塊武場的,先前府上侍從都不怎麽習武,因而快要荒廢。隻是去年開始,因著司馬大人那事兒,懷府的武場便又被重新打理出來了。


    現下一路走過去,皆能聽見練武、耍劍、馬鳴之聲。一座書香宅邸出了在刀劍上行走的權臣,到底是需要培養些家將的。


    “小小姐,表小姐,是要來練馬?”


    馬倌早早瞧見了府上的兩位小女娘,立即恭敬地迎上去。


    “央央今日可聽話?我今兒帶著阿姊來瞧瞧它。”


    晚蘆拉著鬱枳,繞過馬倌,便向馬廄裏探頭探腦。幹淨整潔的馬坊內,清一色養著些高大的馬匹,瞧著倒像是經常出去跑動,因而肌腱有力,身姿挺拔。


    鬱枳帶著些欣賞的目光打量著,跟著晚蘆往裏走。隻是方才往內行了幾步,她便兀地被什麽東西蹭了蹭手臂。


    “青雲?”


    她轉頭,卻瞧見了一匹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白馬,正親昵地用頭蹭著自己。深藍的眼眸像兩顆濕漉漉的寶石一般,純粹可愛呢。一邊蹭,還一邊打著唿。濕熱的唿吸盡數噴到鬱枳手掌上。


    “這青雲,我碰它一下都不成,沒想到竟然和小姐您這麽親近。”


    馬倌走過來,為青雲添了一把草,將鬱枳的手給解救了出來。看著青雲連吃草也不忘抬頭時不時瞥一眼小女娘,他有些好笑道:


    “青雲頑皮得很,今兒奴忙得很,還未能帶它去馬場轉轉消耗體力,若小姐願意,待會兒可同奴一路去?”


    白駒乖順地嚼著口中的草,又時不時往鬱枳手心蹭。她心中一軟,道:


    “好,我也想同青雲親近親近呢。”


    約莫一刻鍾,馬倌為馬廄裏所有的馬匹都添了食換了水,便將晚蘆的黑色小馬駒,同已然有些激動的青雲一塊兒牽了出來。


    甫一至馬場,青雲便有些耐不住性子,嘴裏唿嚕唿嚕地打著聲音。馬倌熟練地鬆開馬繩,想放青雲自個兒出去跑一圈,但它卻令人詫異地,走到鬱枳身旁,屈著前蹄蹲了下來,像是在示意讓小女娘快快上馬背一般。


    馬倌也是一愣,隨即想到些什麽,笑著道:


    “小姐,青雲馬性雖烈,但行路卻穩妥得很,您要不試著上去,讓它帶著您溜一程?”


    鬱枳實則也有些躍躍欲試,更何況瞧見青雲一臉乖順地盯著自己。她再三跟馬倌確認他待會兒會跟在一旁,這才扶著青雲滑溜溜的皮毛,慢慢爬上馬背。


    隻是不得不說,青雲不愧是血統純正的千裏駒,四肢修長發達,此刻坐在馬鞍上,隻覺得視線開闊無比,方才腦子一熱後迅速冷靜下來,她竟然開始漸漸有些懼怕著這高度,隻得雙手緊緊握住韁繩。


    青雲倒是開心得很,像是得了個寶物一般,抬頭挺胸闊步走起來,頗有些神氣得意。


    鬱枳緊緊抓著韁繩,幸而青雲現下格外溫順,並未像從前那般撒著丫子狂奔,倒像個懷孕的母駒一般,慢慢悠悠地溜著趟兒。


    漸漸的,鬱枳也能在馬倌的指導下,控製著青雲轉彎、加速。颯颯涼風從兩頰吹過,馬蹄之下塵土飛揚,一股子肆意的自由之感油然而生,仿佛五髒六腑都在為著此刻都自由而暢歡。


    女娘乘馬恣意快活,雖萬千墨絲在風中淩亂,一張初初長開還略顯稚嫩的小臉,正發自內心地帶著笑意。倒像是自由翱翔在長空之上的新鳥,充滿少女的生機與活力。


    此般場景,便盡數落在了慢慢往這邊走來的男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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