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的江州,一場大雪複歸,將初初冒頭的綠芽盡數掩蓋。東南處紅到發紫的梅花從積雪中探頭,成為茫茫宅院中唯一的亮色。


    厚重軟糯的白色貂裘蓮蓬衣之下,蒼白麵色間泛著兩絲紅潤的鬱枳,時不時咳嗽一聲,手捧著才燒好的湯婆子,不施粉黛但仍遮不住眉眼間的靈動和清秀。


    落水之事仿若昨日,實際上已經晃過十多天。聽說那日是懷歲聿舍身下水救她,她心裏最開始還是挺感激的。不愧是男主,如此大度,願意來救一個自己厭煩的人!


    隻是自那日她教訓了孟媛後,懷歲聿像是知曉她做了壞事一般,每日見著她,眼神都跟看犯人似的,意味深長,令人十分不自然。


    搞的她近日在懷歲聿麵前,就像一隻夾著尾巴裝乖巧的老鼠


    不過如今,至少遇見懷歲聿,每次朝他做萬福禮時,雖然他仍舊冷著一張臉,還是朝自己頷首示意。一起用餐時,就算自己坐在他身旁,也瞧不見他臉上有半分嫌惡。


    就連常年跟在他身後的那個黑衣侍衛,有時也會主動同她打聲招唿。


    想到這裏,鬱枳的心情便輕鬆了幾分。哈哈哈,離反派道路又遠了一分,說不定日後還真有機會同男主搞好關係。


    這樣日後她在這個朝代混,也多了份倚仗。畢竟大理寺少卿的大腿還是挺粗的。更何況她記得,一年之後,等懷歲聿破了名為‘韋氏之案’的大案子後,便會被提拔為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的妹妹,說上去多風光呀!這大街小巷的壞人還不得躲著她走?


    ……


    在她身側,一圓臉正鼓著腮幫子,使勁兒地朝火爐吹氣。搓搓小手,滿心滿眼都是鐵架上麵,三個正慢慢膨脹發熱的年糕團子。


    鬱枳靜靜看著這隻白白胖胖的小豬,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小姐,你這樣看著我做甚?”


    桑桑眼睛瞪大,看看小姐,又看看自己快要烤好的年糕。不會是打第一塊年糕的主意吧?


    鬱枳迴過神兒來,對上她充滿糾結和防備的大眼珠子,嘴角狠狠一抽,有些無語地移開視線。


    誰都跟你一樣啊,每天吃五頓。


    “姑娘,外頭風大,你身子尚未痊愈,可不能在此久待。”


    吳嬤嬤這邊已經將湯婆子燒好了,匆匆走過來,放到鬱枳腿上。又一臉緊張,輕輕地將貂裘巨大的毛絨帽蓋到鬱枳頭頂。


    鬱枳皺了皺秀氣的眉頭,長歎一口氣。趁吳媽轉身給爐火加炭,悄悄掀開了些壓得她頭皮發麻的帽子。


    帽子一掀開,遠處那片梅林便闖入視線。


    其實懷府各處小院均周圍種滿了臘梅,雖說花蕊淡雅,香氣清新濃鬱,但嗅久了,反倒覺得有些枯燥單調。


    前麵的梅林將小院裏的陳設包裹得嚴嚴實實,但隱約可見一幢檀木樓宇的房梁。


    “嬤嬤,為何獨獨那邊種滿了梅花?”


    她托著腮,隨意指了指不遠處。一樹樹正開得正豔的梅花靜悄悄立在一片雪地之中。


    “姑娘是落水又不是失憶了。大公子就宿在裏邊的歲寒苑,這裏頭可不是誰能亂進的。”


    吳嬤嬤不滿地嘟囔著,她聽出來小姑娘對那處的梅花感興趣,但想起上迴小姐趁自己不注意偷溜進往那裏,差點被公子那暗衛所傷。


    她聲音也不免高了兩分,帶著些明顯的緊張和不滿。


    鬱枳得了無趣,突然就覺得那梅花也沒什麽好看的了。


    哼,等她日後搬出懷府,也買個院子,種它一地梅樹,到時候想怎麽看就怎麽看!


    再雇兩個絕世高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懷歲聿的梅花樹全砍掉。


    哈哈哈哈這樣一來,她也給自己封個什麽梅花居士!


    她正越想越激動,一股柔軟的暖意從頭頂覆蓋而來,也阻擋了眼前並不算清晰的風景。


    ???


    “風寒未愈,便久坐風雪之中,真當自己有九條命不成?”


    男子清冷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帶著幾絲撲麵而來的寒意,夾雜著微微的責備之意。


    鬱枳背後一凜,心中倒吸一口涼氣。


    真是怕誰來誰。


    喲,這是做嘛呢?!


    不會是秋後算賬、興師問罪來的吧。


    三人抬眼望去。


    眼前之人,像是從水墨畫卷中破紙而來。著一身錦白月牙袍,寬闊的肩上隨意披著一張黑金暗紋的大氅,腰間係著清透的白脂玉佩,更顯得身姿挺拔,肩寬窄腰。


    狹長的鳳眸微蹙,眉眼深邃,鼻梁挺拔。唇角此刻微微勾起一絲弧度,但仍透露出一股難以隱藏的料峭寒意。


    “大公子萬安!”


    “兄長萬安。”


    鬱枳麵上稍窘,不知這人在身後聽了多久。


    和桑桑做賊心虛似的,整整齊齊地站成一排。


    ”嗯。”


    懷歲聿斂著眸子,臉上情緒寡淡,目光慢悠悠投到小姑娘臉上。


    已經請了張禦醫,為她專門開藥調理。十日已過,她臉色還是有些蒼白。


    此刻將臉半掩在毛領之中,露出一雙清澈明亮的眸子,有些拘謹地望著自己。


    白軟乖巧,倒像隻惹人憐愛的小狐狸。


    卻同印象之中,那個驕蠻無禮的鬱枳,相距甚遠。


    一時之間,懷歲聿一向冷靜清明的眼底,兀地也閃過幾絲恍惚和疑惑。


    短短幾日禁足,難道真會將一個人的脾性改得如此徹底?


    “阿兄?”


    溫軟綿密的一聲,拉迴男人漸漸走遠的思緒。


    察覺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麵前人的臉上,看得小姑娘有些窘迫拘束。


    他眼底一片清澈,臉上辨不出什麽情緒,微抿雙唇,隨即淡聲道:


    “外頭寒涼,早些迴屋去。”


    言罷,便轉身欲離去。


    鬱枳僵硬的腰板這才軟下來點,心頭鬆了一口氣。


    隻是男人還沒走出兩尺遠,突然,腳步聲便戛然而止。


    隻見他突然轉身,看向鬱枳,淡聲道:


    “若是想去賞梅,便跟緊我。”


    男人兀地出聲,神情淡漠,音色清冷低沉。


    卻嚇得鬱枳心頭狠狠一跳。


    她迴過神來,男人已經轉身,繼續往前走了。


    平整的雪地上,白色錦繡紋的六合靴在雪上留下些不深不淺的痕跡。


    見人已經走遠了幾米,她下意識邁出腿跟了上去。


    他居然同意自己進梅園?


    哈哈哈,哈哈哈!


    這可不是她想進去的哦,誰讓人家主人盛情邀請呢。


    想到此,瞬間覺得自己揚眉吐氣,她挺了挺腰板,氣勢洶洶地迴頭,朝已經有些石化的吳嬤嬤吐了吐舌。


    狠狠瞪了眼開始啃年糕的桑桑,像是對她說“看我迴去怎麽收拾你!”


    ……


    梅林看似就在眼前,實則所經之路漫長,而且林子裏的路更是彎彎繞繞。


    鬱枳一路連走帶跑 才穩穩跟在男人身後,稍微平息了唿吸,她才發覺自己依然滿頭大汗。


    “懷……阿兄,煩請等等我,我都要走丟了!”


    或許是上次在寒冬落水,真的傷及到了根本,就這麽小跑幾步,鬱枳也累得夠嗆。


    眼看高大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她急忙伸出手,勾住了黑色大氅一角。


    她隻覺得那道身影似乎微頓了下,隨後突然止步。


    懷歲聿轉身,先是低頭瞧了瞧被攥在小姑娘手裏的大氅,又抬眼輕掃過小姑娘微喘泛紅的臉頰,最後落到她的手上。


    鬱枳覺得那目光像冰霜一樣,飛速地撒開手,像是晚了一秒這手就不再屬於自己。


    “牽著吧。”


    骨節如玉的大手,突然伸到她麵前。


    鬱枳心生感動,好人啊,好人一生平安!


    她心裏沒頭沒腦地傻笑,想也沒想,便將自己的手搭進大手之中,卻突然感覺男人手指一僵。


    “牽袖子。”


    尷了個大尬了!原來人家是讓自己牽袖子。


    她猛地又鬆開手,心裏已經自暴自棄了。這手,不要也罷!


    男人卻並在意此事,隻是等她攥緊,淡淡地移開目光,抬腳繼續走。


    隻是步子,卻緩慢了些。


    ……


    越往內走,才發現,此庭院別有洞天。梅林不過是最外層的點綴。


    穿過層層積雪覆蓋的梅林,腳下整齊的灰青石板路,十分細心地撒上了粗鹽。


    大約行了十來米,便見著一堵白到與天色無異的圍牆,中間鑲嵌著一道紅棕色拱門,門體浮雕錯綜複雜,卻不顯累贅,反而讓人想要探究門口光景。


    鬱枳自踏入了小院,便像隻鳥兒一樣探頭探腦。


    一隻手緊緊揪著已經皺巴巴的衣袍,空閑的小手悄悄摸摸這兒,蹭蹭那兒,一雙眼睛鼓得溜圓,恨不得將這庭院看進眼珠子裏。


    但礙於身邊人,她又顯得有些畏手畏腳。


    男人斜著眸子瞥了一眼,眸底幾乎不可見地劃過一絲笑意。


    “鬼鬼祟祟的作甚,何時竟學會了小賊的做派。”


    “……”


    不愧是男主,罵人都這麽別致。


    踏入木門之內,一座造型簡單,但細看卻十分別致的樓閣,掩映在青鬆和寒竹之間。


    青鬆樹幹參天,枝椏卻簇簇抱團,形似如意祥雲,擋住了大部分天光,就連飄揚的雪花也被遮擋去了大半,但縫隙中灑下的斑駁光影,襯得小院別有意境;寒竹夾道而布,其間布置有光影交錯的油燈,與冬日靄靄晨霧相得益彰。


    難怪平日裏很少見到懷歲聿,即便是得見了,也覺得他像是誤入凡間的謫仙,身上總彌漫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氣息。


    旁人怕是如何也想不到,懷府竟然還藏了這樣一處世外之地。


    鬱枳此刻已經完全沉浸在小院“美色”之中,仍未察覺,自己的手慢慢地從身旁之人的月牙袖袍之上,捏到了靠近腕骨的地方。


    男人微微怔愣,手腕處,溫熱而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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