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九月底,深夜。


    太後宮中燈火輝煌,太後穿戴整齊,釵環俱全,像是在等著什麽人。


    顏樸入內沒有行禮,毫不客氣地坐在了下首,懶懶道:“娘娘心中是有了決斷?恭喜娘娘達成所願,讓小殿下奪迴皇位。”


    太後眉眼鋒利,“放肆,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先帝在時,顏家連昌平郡都不敢出。”


    顏樸伸著腿,直接拿起桌上點心嚐了一口,道:“娘娘也說了是仁宗在時,今時不同往日,娘娘心中是知曉的啊。”他嘲諷道:“仁宗在時,娘娘也不會私下會見外男吧。”


    太後是仁宗的皇後,彼時她敢想將顏柳送給仁宗,以期分薄貴妃寵愛,也讓仁宗無心追究太子與後宮妃嬪私通一事。


    可短短幾年,一切都變了,現在顏家的子弟見她連麵上的禮儀都不顧及,她心緒複雜。


    太後身邊的嬤嬤低聲勸道:“娘娘,請想一想小殿下。”


    顏柳想換一個皇帝,她想扶持先太子的幼子繼位,有太子對楊正興的托孤在前,到時隻需要粉飾一二就能將小皇帝養得親近顏家。


    “哀家答應了你們,隻怕哀家也活不長了吧。”


    顏樸詫異,“娘娘說得這是什麽話,您是小殿下的祖母,也會是大齊的太皇太後。”


    太後輕嘲了下,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但我和太皇太後不同,我那婆母親近母族甚至罔顧親生子,但我不是,他是我兒存留於世的血脈,我隻期望他能一世平安,哪怕他不當皇帝。”


    顏樸察覺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收起了懶散之色,“大齊素以嫡長子承繼皇位,仁宗入後,按理就該是小殿下繼位。那時小殿下還在幼年,但是如今殿下已經六歲,是能承繼大統了。這世間最尊貴的就是皇位了。”


    “是啊,最尊貴的就是皇位,可最危險的也是皇位。我也能猜到顏家的野心,我不想讓我的孫兒做大齊的末帝,更不想他早逝。隻要你們顏家答應照料好我的孫兒,我願意配合你們做事。我不想讓他做皇帝了。”


    顏樸起身草草行了個禮,道:“顏家從沒想篡奪皇位,天下人也不會允許的,隻是世道多艱,眾生艱難,皇帝又無能,顏家隻是為天下計。”


    太後絲毫不相信,“我也看不清你們顏家要的是什麽,我敵不過你們顏家。人老了,也沒有那個心氣了,我也不想讓孫兒登基後,精心謀劃數年從你們顏家手中奪位了,時刻擔心自己的性命不保,那樣的生活太苦,我隻想讓他平安喜樂過一生。


    你將我這話告訴顏柳,隻要她答應,那麽我和定遠侯府都會配合顏柳行事。我已經說服娘家,這天下越發亂了,定遠侯府也想跟著明主。”


    這是願意投誠了,甚至姿態放得極低。


    顏樸不理解,太後怎麽能這麽快放棄到手的利益,轉而相信顏家的承諾,等過些年顏家反悔了,她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了,太後為什麽這麽相信顏家呢?顏樸自己都無法保證承諾有效啊。


    他飛速思考,突然睜大眼,失聲道:“楊正興?”


    太後頷首示意他猜測無誤,太後信任的是自己兒子的眼光,既然先太子將孩子托付給了楊正興,那麽太後願意相信他一次。


    三天前,也是在這裏,楊正興提出了這個建議,彼時太後遠沒有這麽平靜,她砸碎了殿中的所有東西,恨不得活吞了楊正興,但最終她還是同意了。


    因為——顏柳太年輕了,她才二十出頭,就算是十五年後,她的孫兒成人,顏柳也正當壯年,太後拿現在的顏柳沒有辦法,以後更不可能了。


    太後想挑撥蕭家和顏家的關係,隻要他們先鬥起來,那麽皇室就有喘息之機,當太後從楊正興口中聽到顏禎的生父確實是蕭景時,她最後一絲僥幸也沒有了。


    楊正興說他對先太子的承諾,會拚盡全力護著孩子周全,說他是顏柳的啟蒙老師,說楊家和顏柳的關係,說他和先太子的情誼……


    太後最終同意了。


    ***


    楊府。


    盛泉同時也知曉了這個消息,他怒不可遏,“你怎麽敢?!!”


    這完全打亂了主公的計劃。


    楊正興蒼老了許多,他推開擋在麵前的長子,對著這個幼年漂泊在外的幼子道:“那你會護著顏禎嗎?”


    “哈,這怎麽能一樣!”


    楊正興望向窗外,思緒飄迴了四年前的東宮中,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啊,我看著太子長大,從被兄弟欺淩的幼兒長為端方有禮的太子。我答應了他,會護著小殿下平安無恙的。”


    “護著?你拿什麽護著?我當時就和你說過,先太子讓仁宗對主公起了肮髒的心思,你是不是以為主公真的已經忘記這些了!當年宮變,那個孩子能活下來就是看在你的麵上,你已經救過他一命,這足夠了。”


    “那你就再幫為父一次吧,我也學過忠君,就當是我為大齊做的最後一件事。”


    盛泉控製不住自身的情緒,他一腳踹翻麵前的桌案,指著楊正興道:“我的主公隻有她一人,這事你想都別想。而且,你們楊家這破祠堂,誰愛拜就拜,我不稀罕。”


    楊自文——楊正興的長孫上前勸和,想讓兩位長輩都冷靜下來。


    楊正興道:“一年前五皇子從皇陵中出來就養在京城,你們能看在白存的麵上養著五皇子,那就再養一個小孩子吧。我保證不會讓小殿下出京的,楊家會一直看守著他的。”


    盛泉目中噴火,“他也配和當年的五皇子比?你心中不清楚嗎?五皇子的血脈存疑,是仁宗的孩子還是白存的孩子都是兩可之間,而且白存是幫了主公。


    先太子做了什麽?要不是當年時局緊張,我先砍殺了現在的皇太後,要不是他們母子兩人心懷不軌,主公又如何會陷入被仁宗覬覦的境地?


    還仁宗,我呸!”


    楊自文:“小叔您冷靜一點,祖父他也隻是……”


    不等他說完,盛泉的怒火朝他發泄而來,“你父親是個蠢的,你心中就沒有猜測嘛!你年近二十,身邊連個婢女都沒有,他至今還不想為你說親,你不知道他打得是什麽主意嗎?”


    盛泉嗤笑道:“不過是想把你送給主公,可惜了,你這張臉還差點意思。”他直唿父親的名字,“楊正興,我勸你趁早打消了這個主意。你讓楊家做主公的‘妻族’,也要看看人夠不夠格。你想讓他一邊在前朝仗著主公“妻子”的身份唿風喚雨,一邊在後院仗著是正經士大夫出身可以不受規矩限製,也要看主公願不願意。”


    楊自文的麵色一白,楊正興卻冷靜了下來,“我心中有數,之前有過這個念頭。”他看著楊自文道:“但我早已打消了念頭,這兩年正是少族長和蕭景濃情蜜意的時候,等少族長願意將目光看向別處,自文早已過了年紀。


    我沒讓他成親,是想再看看形勢,過兩年求少族長給自文指婚。”


    “你明白就好,可在這件事上你怎麽就不明白?”盛泉咬牙切齒。


    楊正興:“有所為有所不為,太子一直深信我,我不能對太子報以忠誠,也隻能做好這一件事了。誰讓我當初答應了他呢。”


    顏柳從顏樸和盛泉處知曉了消息,眾人商討良久,最終顏柳還是決定答應楊老這個請求,但楊家在她麵前的情分已經耗盡。


    顏柳終究沒有在永和四年對皇帝動手,皇帝膝下隻有還未滿周歲的太子,讓他繼位,天下會更不安定,此事需從長計議。


    ***


    永和四年,歲末。


    皇帝在逐月台上獨自飲酒,輕鬆愜意。


    盧家完全覆滅,顏家和蕭家的關係劍拔弩張,顏柳答應會和他聯手對付蕭家,明年會是一個好年份呢。


    皇帝已經想到他大權在握,身側還有顏柳陪著,想著想著,皇帝蹙起眉頭,隻有一點不好,顏家那個叫顏禎的孩子……算了,不過是個女娃,就好好養著吧。


    煙花在夜空中綻放,京城內燈火通明,儼然一派盛世景象。


    顏柳握著蕭景的手聽著遠方傳來的鍾聲,側頭就看見蕭景那雙比漫天星河更璀璨的眸子,她笑吟吟地擁著他,道:“願歲歲都能與阿景相伴。”


    蕭景在顏柳的額角落下一吻,繾綣而珍重道:“願柳柳長命百歲、平安喜樂。”


    我們可以不在一起,但我的柳柳啊,我希望你再也不會經受苦痛,這一世所過皆是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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