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夜,身在江浙,故鄉的土地有些陰潮,雨後時分,我躺在床榻,一身的傷痛,我側著臉看著窗外,心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還是在想一場場的血戰,還有我早已戰死的兄弟。


    前世歲月,將軍們隻有兩個下場,戰死沙場,病亡榻上。


    殺人太多,不得善終。


    這是將軍們的鐵律,無可違犯。


    我們都知道,知道


    夜深了,刁鬥聲聲,一如軍中聲律,原本還被創痛折磨的我忽然睡去,安然長眠。


    晚安,我的將軍。


    次日天光升耀,選好田土的我帶著老卒們登上家族的後山,滿是感激的老卒看著將軍指著遠處的田土一塊塊的安置,這是他們今後活下去的憑靠啊。


    有一種感情,一輩子都不會輸給時間


    軍中的生死情義


    前世家族,將門封田,賞賜家傳的田畝當中甚至包括了一座山,就在府城郊外。遠山望去,田地裏散落著嫋嫋的炊煙,小小的村落還能聽到耕牛的哞叫。由他們構成了我們的家族村落,好多家將就在村裏住著,他們都是家族將軍們的軍中兄弟,親軍將士,跟著家裏的長輩迴到故鄉,從家族賜田裏劃出田畝,生死兄弟們安心的老去在家鄉的田野裏。


    不存在收租一論,隻要將門府還在一天,收租就不可能存在。


    後世有那麽些子個人看到這些一定眼紅,這麽大的家田,那日子一定奢華享樂的很吧。哦,讓你失望了,我們不是文商家族,我們是將門世家,我們是上陣搏命的武人,一身血氣,殺場迴來的大宋武將!


    平日我們生活簡致,奢華享樂幾乎跟我們沒有關係,生前記得清楚,家裏有田產,還不少,站山上往下看一大片幾乎全是家裏的,每年都要拿出好多撫恤死難的兄弟家屬。我們家族是實打實拚殺出來的,幾代人浴血廝殺為國殺出的積累,我們的錢幹淨,帶血,但不髒。


    家族的顯赫


    站在山頂,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家族田產,少時晚間夜讀,長案燈盞書硯一應俱全,家族的武將,繁複的武藝,永世的馬槊,熟練的馬術,中華族世代,南宋世族武將。


    送走了安置的老軍,我一個人默默的走向後山,因為我要去那裏,拜見我的長輩。


    將軍墳


    真有那麽一刻,石碑前我真覺得你又迴來了


    後山的墳陵裏,高大的石碑排排而列,疏影交錯,走過一尊將士的墓碑,陽光越過的樹影溫然遮過。


    輕撫碑前,我一身將甲,慢慢的走向了陵園的深處。


    這是我們家族的祖墳,後山墳陵,這裏長眠著我的族人,我的親族,還有我早已老去的長輩。


    祖墳是我們一個家族最神聖的地方,那裏長眠的是我們一個姓氏,至親的族人


    我的父親,我的叔伯,我的兄長,我的弟弟,將門戰死的親族先後躺在了這裏。


    那是我們長眠的地方,在大地中血脈相連,所以,我們死後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要遷迴故鄉,把我們的遺骨葬入祖墳,和我們早已死去的親人長眠一起。


    遺憾的是,最終我沒有進入家族祖墳,因為我們全部戰死,無人,無法收屍。


    我長眠在我戰死的地方,整整千年


    走過山角,麵前繁密的碑塋有如生前軍陣,密集排列,那時親族戰死軍戎的至親迴來以後,安眠後山。還有一片片的碑文裏,長眠著一群群和我們沒有血親關緣,不是一個姓氏,但卻和我們永眠一起的家人。


    他們是我們的軍中兄弟,生死與共的軍中兄弟,他們傷殘以後,跟著家族將軍迴到故居的村莊,安置田土,絕對有碗飯吃,絕對衣食無憂,死後大家葬在一起,一起長眠地下。


    生死情義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跪在床前,我的老長輩,躺在家鄉病榻上的老長輩,走的都非常從容,沒有一個在死亡來臨前畏懼,臨死前掛著笑容的長輩比比皆是。


    那是死去的兄弟來接他了,哪來的懼怕可講!


    穿著將軍鎧甲的長輩們還和年輕時一樣,騎著戰馬,英武的消失在一片光海。


    歲月老去,安葬的陵內一圈圈一陣陣的排列,最中央是大家生前的將軍,死去的老卒自發的埋葬在將軍周圍,死後仍舊死死護衛。


    故鄉老卒最後的時光裏,蒼老的身軀佝僂的白發,一步步的挪動在高高的山坡上,陽光下看著身後早已長眠的將軍,要在將軍身側找一塊地,自己也要躺在這裏,永遠護衛自己的將軍


    哪怕都去了另一個世界


    同葬祖墳,入葬將軍墳陵,是對軍中最大認可的生死兄弟


    當年無可估量的情義


    所以,我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隻要迴家,家鄉族人有青壯的都跟著成軍,誓死追隨!


    最終,殘存的族人們和我一起戰死崖山


    千年以後,夜間的墳塋上還飄蕩著飛散的螢火


    夢千年


    迴到故鄉,我常常徘徊在家族墳陵,故居宗祠,因為我想見見我的親族,我想和他們再說句話,盡管我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再迴應我了。


    中華族陵堂,靈魂中的歸宿


    曾經日本昭和時期的武士,是全日本史上最強悍的那批,兇狠,殘忍,暴戾。與他們相比,我們更兇殘,更殘忍,更狂暴,我們一樣會短暫爆發獸 性,在那一刻我們不再是人,我們是隻知道殺戮的野獸,我們嗜血的衝向死亡,我們製造著毀滅和絕望。


    絕滅人性


    和日本相比,我們的獸 性可以被收迴,我們能夠釋放,也能收迴,後遺症不大能接受範圍,我們的人性自始至終壓製著獸 性,死死壓製。


    日本人不行,獸 性出去了迴不來,人性被獸 性衝沒,這是我們中華族所不曾出現的。


    我試著解釋為什麽會這樣,文化,千年的文化,積澱,底蘊,更多的我也解釋不出來,盡管我永遠想做到。


    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氛圍,似乎我們坐在那裏,坐在我們中華族的家園裏,坐在死去親族的宗堂裏,燭火搖曳。


    山陵上長輩的墓碑前,我們的靈魂在那一刻安息,曾經戰場上駭人的獸 性在那一刻消散,迴到了盒子裏,等待下一刻為國釋放。


    走了,將軍


    千年以後,我喃喃的低語著,看著前世的我一身將甲起身墓前,轉身消失。


    “將軍!”


    陵園外等待的親軍將士抱拳行禮,再次披甲以赴的他們,等待著將軍的下一個命令。


    “徵召親族!”


    衣甲轟鳴,齊齊行禮的將士跟著將軍大步踏下,這一仗本將親軍快死光了,迴鄉之後,召集男丁,補充親軍!


    走入鄉間,跨入村落,再走進我長大的家族村莊,我猛地一個踉蹌。


    舊去的記憶,鋪麵而來


    就是在這個村莊裏,熟悉的村落,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我和村中的玩伴們最愛玩的遊戲,我們愛猜碼,誰猜輸了誰去馬蜂窩那摘果子給大家吃,因為有馬蜂守護的果子最甜最好吃。結果猜輸的夥伴硬著頭皮還沒上樹就被馬蜂蟄的抱頭鼠竄娘啊老子的慘嚎一路,我們在旁邊看戲的小子們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


    曾經我倒黴的猜輸了一次,願賭服輸,上去就被馬蜂攆著屁股蟄,這鬼玩意屁股上有倒鉤,倒鉤上好像還有倒刺,一下紮的我狼狽逃竄兩腿飛轉幾恨少生一條腿,一頭栽進河溝遠處哄笑一片。再迴想起那些同樣沒良心看戲取樂的夥伴,下意識順嘴就是一句;一幫牲口!


    然而再罵,我罵不起來了


    數十年大戰,村落裏最終十室九空,家族村落一代代長大的男丁們,跟著家族的將軍們,在西川,在江淮,在京湖,在福建,在廣南,就這樣不在了。


    一仗下去,看戲的小夥伴們全部都去另一個世界了······


    撫過額頭,身後驚愕的目光裏擺手示意,我沒事,繼續前進!


    “將軍!”


    “將軍!”


    看到來人衣甲閃亮,家門口明白要做什麽的軍中老卒們或獨腿倚立,或殘臂而立,或垂老躬身,抱拳行禮,一如軍中。


    家裏有孩子的盡數征發,男丁們一隊隊的沉默的走向空場,已經稀疏的隊列無言肅立,要和自家的將軍繼續踏上戰場。


    站在高處,那一刹我血脈賁湧,拔出將劍舉天高唿;


    “出征!”


    一片轟鳴,舉拳而立的身影,殘存在記憶裏,一片模糊


    我隻能看到他們的背影了


    我曾經一身將甲,在一戶老卒家的灶台旁看他的孩子吃豬油米飯,我早幾下吃完了,蹲下來伸著頭看他孩子小心的往嘴裏扒拉飯。


    我抬頭問道;你沒帶過他嗎?吃的這麽慢,能跟我嗎?


    老卒聽見這話過來就把他孩子腦袋摁進了碗裏,小家夥不管燙不燙唿啦啦玩命往嘴裏塞,我起來哈哈大笑,行了,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倆手端個碗,眼裏帶點迷茫,嘴上一臉飯粒,嘴憋多大,還打了個嗝。


    他的影像是唯一殘存的,略顯清晰的影像


    征發親軍


    即將遠去的時間裏,我時常巡走在家族的田野上,走在這片耕作的豐田上,遠遠望去,和風飄過。


    我曾也在這片田野勞作,少時所在,不用奇怪我也耕過地,在家族田地幫耕且為時不長,不是讓你當農夫,而是為了讓你了解農事艱辛,不要浪費糧食。


    原本江南地區,都是極難生長農作物的黏土,紅土,土質黏沉,為了改良土壤,曆代先祖早從部族時期就在那耕,一直耕了幾千年,才有了後世江南繁華。


    一夢千年啊


    這種鄉土,無法描述,所以,我們死都要護住鄉土,這片祖宗奮鬥千年的土地。


    我的故鄉,翠綠的原野,陽光灑下,鄉人靠在樹下安然休憩


    我穿著將軍鎧甲,手按劍柄,微風中披風飄蕩


    我又迴到家鄉了啊


    願我死後,護佑故國


    殘夢深藏,風吹星石


    江南的雨點點灑下,淡靄的雨霧中,故鄉的身影煙雨空蒙。


    房簷落雨,暮幽聲寂


    淡淡的雨幕裏,故國的記憶消散在一片雨霧


    長滿青苔的石頭小巷


    烏衣的小巷,雨痕劃去,馬蹄響過,蹄光越目


    親族出征


    天魂一幕,我看到我前世,家族出征,我騎著戰馬,身後將旗飄蕩


    我們踏過小小的街巷,長滿青苔的石板


    我傻傻的看著前世的我沉默的走過故鄉


    淚目


    千年夢 夢千年


    前世我們出征,家裏的親人都在等我們歸來


    我們披上戰甲,跨上戰馬,黯淡的背影消失在親人的視線裏


    有去無還


    為了生前的夢,千年的夢,坦然赴死。


    聽說啊,人死以後,是會迴到自己的家鄉的


    我死以後,我的魂魄,或許飄迴過將軍府吧


    戰死以後,早已死去的兄弟騎著戰馬,威風凜凜的迎接我們走向彼岸


    永別,我的家國


    ·


    ·


    ·


    ·


    鹹淳十年冬,大軍出征。


    那一年冬天,江南下了大雪,少見的大雪,鵝羽蕩空。


    風雪葦蕩,我披著氍毹,在那裏看著大軍。


    天魂記憶;我的腦海裏反複出現這句詞,南國有霜雪


    雪落出征


    那一夜我看到茫茫雪海,天上的雪幕遮去了一切,我隻能看見弟兄們的背影


    軍陣的背影,一步步遠去


    我的弟兄們消失在一片雪海


    千年以後,我說為什麽那麽大的雪,原來是老天爺在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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