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柵欄


    許多年裏他也是第一次看見如此微小的仙緣。從前隻要有仙緣出現,必然是遮天蔽日的,除了這塊石頭,沒有什麽是它不能穿過的,在這簪子上還如此微小的還是頭一遭,他必然要上心。


    少年沒打算去藏,對他很直接的表現出了很多疑惑,雨大夫上了心,當然願意去迴答一二,畢竟以雲素的年紀,卻又如此一無所知的人,在這個地方很少很少,但他的樣子,看起來又不像個傻子。


    “成仙有什麽好?”


    不過他的問題怎麽聽都很像一個傻子才能說出口的問題,其它問題還能忍一忍,對這個問題雨大夫實在是忍無可忍。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雲素,隻能難以置信的反問說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的疑問?”


    見到雲素仍然滿是疑惑,雨大夫哪裏知道他疑惑的是這地方人對成仙兩字的憧憬,實際上隻要他自己想一想,這兩字、這樣的問題就算放在外頭,別人通常也是這樣的反應。


    雨大夫想了半天,真的不知道怎麽迴答他,隻好借用那些書上的字眼來說:“仙人仙人,能翻天覆地,能改天換地,能為常人不能為之事,單憑這些就足夠有誘惑力了。”


    他覺得這少年雖然滿身的茫然,但談吐間有不少書卷氣,應該讀過一些書,雖然不知道北邊那個村子裏有什麽書可讀,但他至少是能聽懂自己話的。


    然而確認少年聽清楚之後、理解之後,他似乎還是對此一無所動,很缺乏對仙人的渴望,從來時他便如此,拒絕時他甚至不比陪同的寧夏長失落。


    思來想去,可能他並非自願,又可能是有一些別的事影響了他。


    雨大夫有自己的心思,既然他身上有這樣的仙緣,那麽他就必須讓雲素有渴望,讓他再去找仙緣。


    內心裏他很鄙夷雲素竟然在仙道上做這樣的猶豫,不管那是什麽樣的事。他想不出那是因為什麽樣的事,重新審視起雲素。


    少年的衣裳是村裏的,有些陳舊衣擺處還有一些補丁,整體看起來還算合身,臉色紅潤但隱隱透著些經年累月蒼白,應該是曾經得過重病。


    這還說得過去,但隨行的少女看起來比他還要白,兩人的行為舉止也不像村裏的人,這樣的一行人若是真的生活在村子裏,就算行事再低調也應該惹人注目才對,他經常去那個村子裏出診,記憶裏沒有這個少年。


    寧夏長提及了他的來處,雨大夫也自己看出了他不是村子裏來的,也許都不是鎮子上來的,甚至可能都不是朔歸的人,他曾在那座城裏住了很久,一樣沒有他們這樣的人。


    那是種感覺,他們似乎沒有靈性。


    雨大夫並不知道那是因為生息,他隻知道這份雲素帶來的仙緣,多少有些古怪。


    雨大夫仰起頭,將內心的起伏一點點壓下去,目光慢慢走遠,走了很久才能望到遠方的朔歸城,它也黑乎乎的,那是它的城牆,和眼前這塊石頭一樣黝黑一樣龐大,麵對它就像在麵對一片沒有星月的黑夜。


    不管從這個地方的哪個方向走,盡頭都是那片海,海上都是這樣的黑夜,朔歸就像一座囚籠。


    在這樣的地方,怎能不讓人不甘?成仙便是離去的唯一希望,朔歸沒有人知道成仙之後會去哪裏,又是生是死,隻知道成仙就會從這裏消失。


    雲素身上有這份所謂的仙緣,他既然有了這一點,又是從外麵來的,那麽他也許會有更多,也許…他就是仙人。


    雨大夫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他是找著仙緣來著的,那麽他就不可能放任雲素就此放棄,對他勸說道:“這個地方沒那麽好,最高的山一眼就能看到頭,最大的地方就是朔歸,最遠就是幽都了。”


    “就算是財泥街那個腿腳不利索,一天隻能走幾丈路的老丈,不用騎馬慢走快走也能走到,朔歸再遠就是海,沒有那麽遠,也就幾座山的樣子。”


    “無論往哪裏走,都是幽都。”那張冷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絕望,說道:“這裏無論是剛出生的嬰兒,還是年邁的老人,隻要在高處抬起頭一看,都能看到此生的盡頭。”


    “想要離開,隻能成仙!”他斬釘截鐵的對雲素說:“你既然已經有了仙緣,又還年輕,那就該多去找找,碰碰運氣也好,總好過虛度光陰。”


    “去看看世界吧。”


    雨大夫說道:“別生在這裏,也死在這裏。”


    雨大夫在和他說成仙的目的是自由,黎明翻山的時候,寧夏長說成仙的時候天地會恐懼。


    寧家姐弟對於去年那對成仙的夫婦目的很明確,雨大夫看起來…就像他真的覺得自己是來成仙的一樣,還有寧夏長離開時表現出的果斷,他應該是個做事很直接並且值得她信任的人。


    有這樣的分歧也許是因為去年的那對夫婦並不想成仙,但仍然成了仙。


    雨大夫在隨後給了他肯定的答案,他隻說他們不想成仙,雲素便認為那是無可奈何的事,隻是想到了這些好像也沒什麽用,還不如他說的任何一個方向的盡頭都是海有用,想著這裏可能是個島。


    他說對了一點,如果這裏真的要成仙才能離開,那麽雲素是得到處看看。


    “海之前有花嗎?”


    他的目光落在遠方的丘陵,那裏還有仙緣,是某個人留下的,也是白綾此行的目的,說道:“很多很多的花,種類很繁雜,和草長在一起,草也很多很多。”


    雨大夫知道他說的是什麽地方,說道:“隻有北邊村子後麵的山上有很多花,那裏傳說我也聽過,甚至在別的地方聽過,隻是這裏又和幽都有什麽分別?”


    “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它能來得再早一些,不管那是多冷。”他的臉比往常要冷多了,也許他覺得現在就置身那樣的寒冷中,說道:“至少會有很多不同。”


    雲素沉默著,他能理會雨大夫的心境,若真如他所說,這裏也算得上一個牢籠,和曾經鳶山一樣的牢籠,區別隻在於這裏的柵欄更直接,抬頭一看就能看到。


    他沉默之後又平靜的問道:“除了我們,還有別的人來鎮子上嗎?”


    他現在又像一個脫了官服的衙役,雨大夫迴答說道:“沒有。”


    他又問:“附近村子裏呢?”


    “也沒有。”他迴答得很快,但看不出有絲毫撒謊的痕跡,完完全全是對事情一清二楚才有的篤定,說道:“像你這麽多問題的,更沒有。”


    “我也有個問題要問你。”


    雨大夫覺得自己也還年輕還有時間,當上這個大祭司也多多少少是因為這離成仙最近,看向白綾指縫裏的發簪,還有那仔細看才能看到的清澈光明,問道:“你這樣的仙緣,我從未見過,可能這個地方也沒有一個人見過,是哪裏來的?”


    他好像是對光有渴望,但更多的是疑惑不解,雲素蹙著眉頭,沒有迴答他,隻是說道:“是哪裏有問題?除了它太微小。”


    “太平靜了。”


    他沒有迴答雨大夫便更加猜疑,他對雲素的問題突然噎住,想了很久才想到合適的措辭,說道:“它應該再激動一點才像。”


    “之前我也看見那些遮天蔽日的光,這一縷是它們剩下來的。”他也和寧夏長一樣,在說天地的情緒了,雲素試想著那樣充滿情緒的光明和天地,給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之後又問道:“這個地方,有仙人嗎?”


    “這個世界容不下仙人。”他果然給出了和寧夏長一樣的答案。


    雲素換個方向問他說道:“你知道生息嗎?”


    雨大夫說道:“醫書上有。”


    醫書上的確有,別的書上也有,雲素突然記起自身也在母親的教導下學過一些淺薄醫術,讀過一些醫書,懷念的同時也有了粗略的判斷。


    …


    …


    要重新理會一個世界,真的有太多麻煩,有太多不明白需要去了解,好在這個世界在很多地方和原來的世界一致,比如文化,比如方向,比如語言。


    這個地方如雨大夫說的一般渺小,他花了一些時間去走鎮子的每條街每個巷,去找了很多人證實了這點。當然,除非有人能讓每個人都撒謊,並且他們撒謊的水平都一致。


    鎮子隻是普通的鎮子,有著幾個巷道幾個街道,他們每個人身上仍舊有著生息,鎮子上隻有雨大夫一個大夫,周邊幾裏的村子,不管大病小病也都靠著他這一個大夫。


    鎮子的地圖在錢泥巷裁縫鋪門前的躺椅上就能買到,老師傅赤著腳悠閑的躺在上麵,地圖是從一邊的門縫裏掏出來的,一掏出來那門就開始咯吱咯吱的叫。


    他拍拍上麵的蛛網灰塵,看著雲素說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紙不好墨也不好,雖然做工粗糙也足夠全麵足夠細致,是一個老師傅年輕時候出去一個月再迴來,他一路上用筆描了又描寫了又寫,就靠著這一趟遠路吃了十多年的飯。


    老師傅看他不放心,又給他多次確保了地圖的精確性。


    正午的陽光下,雲素一隻手拿著有些透光的地圖,一隻手牽著馬出了鎮子,對鎮子與丘陵的距離輕微估算了一下,指著地圖下方的丘陵對白綾說道:“我們要去的就是這裏。”


    “太靈。”


    白綾目光從紙上掃過,點點頭迴應了他,她隻在乎那個丘陵和女人有什麽關係,女人在那裏又留下了什麽,並不在乎那是丘陵還是草原,也不在乎那叫什麽。


    確定了路線,估算了時間,雲素收好地圖,利索的一躍上馬,正正身子說道:“要是這個地方真的沒有仙人,也沒有和我們一樣從外麵來的仙人,這樣我們出現在這裏就很奇怪了,她無疑是個仙人,她在這裏就顯得更奇怪了。”


    “再走走看看。”


    他坐在馬背上,抓起韁繩望向遠方的天空,無論是哪個方向,好像都能隱隱約約看到成為黑點的幽都,如果不往這方麵想,它更像是山尖一棵突出的樹木,又或是遠方飛過的鳥兒。


    “如果之後還是找不到別人,那麽我們是如何來到這裏的,又該如何從這裏離去,也需要好好想想了。”


    雲素有些不爽的說道:“怎麽老是和籠子扯上關係。”


    白綾望著丘陵,看到她也在丘陵的草地上,這次她沒有懸著,而是直直站著,但是她站得太直還是像在空中,那臉也還是死灰的白。


    手指不自覺的抓緊了馬背上的絨毛,沉默很久才將目光從女人身上挪開,放在起伏的丘陵上。


    怎麽來的問題她已經在想,如果真如他所說,入後土宮的其它仙人都去了別處,而這裏有女人,也唯獨她和他來到這裏,那麽兩人為何會如此特殊來到這裏,答案恐怕也在自己和她身上。


    隻要到了那裏,很多事都會有答案。


    她相信雲素也能想到。


    到底還是拖累了人家。


    自從對某些事有了猜測之後,白綾本就對他有他不知道的愧疚,此時臉更白了些,過了很久才從灰白恢複成雪白。


    她看向麵色平靜正騎著灰色的馬兜著圈子等待著自己的雲素,灰白淺紅各半的雙唇張了張,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


    寧靜的臉微微一變,看起來還是寧靜但多了許多狡猾,明亮如雪的眼睛又轉了一轉,白綾突然叫他說道:“雲素。”


    她好像對他的舉動很不滿,怪罪他說道:“你要走就走,要停就停,一直在這裏轉來轉去做什麽?轉得我頭暈。”


    雲素停了下來,灰馬也仰起了脖子,嘴裏傳出悶悶的哼唧聲,似乎是在認同她的話。


    他本來想要將馬頭按下去,看到它灰色的皮毛又收了手,輕輕拍了拍馬頭不讓它作怪,然後別過頭看向她,接著再認真的對她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一垂頭繼續看向馬蹄下亂飛的石子木屑,繼續慢悠悠的兜著圈子。


    “我不轉你也暈。”


    雲素嘴裏傳出的話語不比白綾,聽不出半點喜怒哀樂,說道:“少想些事情,反正到了那裏一切都清楚了,但我們至少要先到那裏,我等人時間可不等人。你要是非得想,路上也可以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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