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應該不應該


    他生氣,所以他要殺人。


    難道我不該生氣?


    難道我不會生氣?


    的確很沒道理,的確很不公平。


    白綾望著白麵具下同樣臉色蒼白的雲素,寧靜清澈的眼裏流淌出絢爛星河。


    雲素蹙緊了眉頭,仔細望著聽雨聲臉上種種情緒,陷入某種習慣性的淺思中,尤其是他那抹對於自己身上那卷本就不存在的《眾生相》的嫉妒憤恨。


    雲素的確很生氣,所以既然他說他很失望,那麽他會讓聽雨聲連失望都做不到。


    少頃之後,他抿起一抹微笑,咬了咬牙忍著周身疼痛從粘糊糊的身上翻出一幅畫卷來,高舉著畫卷在聽雨聲能清楚看見的地方搖了搖,高聲朝他問道:“你很想要這個?”


    聽雨聲憤恨通紅的雙眼從他身上挪開,挪到畫卷上時全然變換,渴望灼熱取而代之,眼眸吞吐的火焰似乎要隔著兩人中間十數丈距離將整張畫卷燒掉。


    雲素望著他的目光所至,又看著手中朝自己一麵空空如也的畫卷,內心感到巨大的諷刺。


    他的琴被白綾毀了,侍也重傷垂危,根本無法再用朝思暮想。


    而他也不曾修行別的術,所以對於此刻的聽雨聲來說,最有可能選擇並且獲勝的手段便是越過這短短距離撲到兩人跟前,靠著體內渾厚的二境生息,用最原始的廝殺手段將兩人咬死打死或者掐死。


    他的侍不僅是他的侍,此時傷成那般,他怎能不生氣?然而他還在等,因為他也清楚他無術可用,但雲素白綾還有術可用。


    這就是雲素最讓他憤怒的地方,明明他得到了那幅畫卷,明明他學會了朝思暮想,卻還要去學別的術,他根本無法一心一意,根本不懂朝思暮想,就連他的侍也完全不通一心一意,完全不懂如何去做一個侍。


    偏偏就是這樣的人,得到了那卷畫,得到了那卷他奢望的觀想物,他怎能不氣?怎能不去感歎上天不公?


    雲素還是在朝著他微微笑著,他將另一手隨意的放在畫卷另一端,然後雙手在半空稍一用力扯動,輕易的將那幅畫卷撕成兩半,他再伸手抓住那兩半,在聽雨聲麵前將其撕了又撕。


    那撕扯的聲音在崖間格外響亮清晰,紙張破碎的畫麵更是清晰極了。


    白綾擔憂的看著他的舉動,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會將聽雨聲的憤怒拉到極致。


    雲素撕完之後,又將所有碎紙聚集在手心,揉作一團稍稍用力朝聽雨聲拋去,朗聲說道:“你喜歡,送你了。”


    這一刻,聽雨聲心底那根繃緊的弦斷了,憤怒的浪濤衝破了他心田最後一片淨土,徹底占據了他的腦海吞噬了他的理智。他雙眼紅得嚇人,不想再等著陳家的人出手了。


    他整個人就要不顧一切的衝出,有人卻死死的拉住了他。


    豬圈裏靠在黃牛旁草地上的徐知禮內心重重鬆了一口氣,放下手心攥了許久滿是汗液的青草。雲素深感可惜,緩緩在白綾身側坐下,知道想以此計殺他無望。崖上陳家老四同樣深深可惜,若聽雨聲這麽死了,那倒會簡單許多。


    聽雨聲手臂掙了又掙發現怎麽也掙脫不開,低頭看去是奄奄一息的女人用僅剩的一隻手臂拉住了他,她極其困難的用殘存意識朝他晃著腦袋。


    “輕秋…”


    他望著輕秋一側空空如也的手臂,更加憤怒,怒吼說道:“他不配!”


    他怒吼的再大聲,那隻手也死死的拽住並且想用最後的氣力把他拉到身後,輕秋的意識已經模糊,完全是長久為侍的習慣讓她無意識做出這樣的舉動。


    雲素沒有去感歎品味兩人此時上演的感人橋段,他不再將注意力放在聽雨聲身上,而是看向唐晚晴的方向。


    他還是想不出黃石去了哪裏,也想不出救聽雨聲的人會是誰。


    不過眼下聽雨聲已經輸了,並且在這樣的境地下那女人還死死的拉住他,說明他自身真的已經沒有了別的手段,但是崖邊依然還有人還在糾纏著唐晚晴,他們自然不可能是為了唐晚晴而來的,這隻能說明這柄針對他的長刀尚未完全落下。


    盡管那刀身還未從大秋崖徹底顯露,但雲素明白那一定會如聽雨聲的琴音一般鋒利,心底已經有了些許黯然。


    他與白綾都近乎油盡燈枯,唐晚晴又被人拖住,黃石不知所蹤,若他也是被人拖住,那麽今日他很可能真的要命絕於此。


    雲素握緊了劍就這麽茫然的坐著,劍柄冰冷刺骨的觸感讓他手指冰涼,但並未讓他的心有一絲波動。


    他看了看白綾,看著她眼底的寧靜淡然,沒有再對白綾說些什麽跑呀逃呀之類的話,也沒有去想她的寧靜是否是因為她還藏著什麽隱秘手段,更不覺得她會蠢到看不清局勢。


    排除許多種可能之後,雲素平靜空洞的瞳孔裏泛起許多光彩,眼角撩起一抹月牙,歡喜著世上竟然有人真的願意與他同生共死。


    他輕輕哼著某人記憶裏的小曲,等待著刀鋒落下的一刻。


    白綾很疑惑他為什麽突然開心,而且是比從前許多時候都要開心,按理說此刻死到臨頭,他應該比沉默更加沉默才對。


    不過既然他開心,那她也開心。


    不知名的歡快曲調從少年鼻腔喉嚨哼出徘徊在兩人耳畔,雖不悅耳卻也不難聽,白綾認真的聽著。而那柄潛藏在黑夜裏的刀,此時已然到了崖底,它由很多雙充滿殺氣的眼睛和很多雙手,還有手中握著的很多刀劍組成。


    這柄長刀從崖頂迅速到了崖底,之後並未直直揮刀朝少年砍去,而是先是在黑暗中彎曲將刀柄刀尖首尾相連。


    人們手握雪亮刀劍在黑暗中移動,最終呈圓形將崖底幾人環繞,然後將劍身平放胸前,再整齊劃一的抬腿邁出一步,將身形刀劍徹底暴露在夜色下。


    刀身劍身一般潔白雪亮,齊齊倒映著月光,在崖底拉出一個月環,生息在他們體內湧動顛覆著初境裏的山河日月,他們抽動著臉頰蠕動著嘴唇傾吐著生息,伴隨著那些艱澀的音節從唇舌間吐出,一道道月光突兀的在夜空降臨,灑滿月環中。


    月光降下時,又有人悄無聲息往後退去,整個身子隨著退步的退後緩緩下沉,腳步停止時徹底陷入沉默的夜色中,隨後虔誠的朝前方拜服在地,將上方明亮的圓在地麵拉成有四角黑夜的方。


    此為天圓地方。


    天光如華蓋般墜落,將整個大秋崖覆蓋照亮,地如棋盤,將大秋崖底部的幾人包含。


    以其宏大,隔絕一切,包容一切。


    看到陳家人出手時,聽雨聲本來埋怨其出手之晚卻也高興極了,想著雲素總算要死去,他的憤怒總算能得到傾泄。


    而當看到這道術連同自己也包含在內時,喜色還來不及褪去便僵硬在臉上,再與憤怒一同化成扭曲猙獰的麵容。


    聽雨聲殘破的白衣在崖底飄蕩,先前崖巔鬼魅謫仙現在瘋狂成魔,他朝崖尖怒吼道:“陳三歲!知夜!”


    似這樣的事情,三皇子自然不可能親自出麵,陳家老四聽到他的怒吼,沒有迴話,隻有臉上出現的淡淡諷刺嘲笑表示迴應。


    他目視著下方已經做成的術,撫摸著從他身側流過的月光,內心流淌出可惜的心緒。


    這術法是他親自所教,這隊伍也是他親自培養,他對其中每個人都熟絡,如今卻要將其一同葬送在此,他很可惜很心痛。


    在他的心痛中,刀出鞘了。


    大秋崖的崖頂依然是黑夜,但崖間卻是從黑夜變成了白日,人群從黑白分明的天地邊緣脫離,踩在依然是黑夜的地上,長刀也從中間分開,分成兩股清洗的洪流,一股朝向南,一股朝向北。


    雲素望著那兩道從黑夜裏滾來的洪流,知道了另一邊那個蠢貨被人算計了,既然如此,那麽那個方才出手救下他的人,此時反而會成為幫他破局的助力。


    他喉嚨中的歌謠不停,眉眼間歡喜不停,冷漠平靜習慣性的從心田衝出,他從地上起身,一手握黑色短劍一手握柔軟手掌。


    似這等障眼法,他最是不懼。


    鍾靈之眼睜開,他看見滾滾來的意韻洪流中奔跑的人,還有人們手中揮舞的刀劍。


    他沒有嚐試用驚鴻去破開這道術所化之囚籠,因為就算他用所剩無幾的生息去破,真的僥幸將其破開,在那之後當這些刀揮下來時,他一樣是死。


    所以他選擇將剩下的生息,用來殺人。


    他殺的人越多,他與白綾活下來的可能自然越大。


    又或者,他隻要殺到唐晚晴破開那人的阻礙到來,他隻要殺到黃石現身。


    不會有別的念頭,也不能有別的念頭。


    殺就好了。


    他冷漠的哼著歡快的歌。


    於是刀出時,劍也出。


    雪亮的刀鋒從地麵的黑夜中竄出,漆黑的劍鋒從地上的白日裏斬下。


    一輪滿月從地下挑起,一輪殘日從天上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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