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人生若隻如初見(六)


    白清淨的一指讓雲素在床榻上躺了好些時日,這幸好是他再沒分寸也至少不會害自己學生的性命,也幸好這是點在初境裏,若是結結實實的點在身上,恐怕先炸開的,會是他的腦袋。


    如此之快就養好當然也多虧了白闕宮裏的妙藥,哪怕傷勢痊愈之後,雲素也一直覺著腦袋昏昏沉沉的,那張白麵具上的凹陷也再未複原。


    他舒適的躺在殿外暖和陽光下,靜靜看著不遠處冥想中的白綾,望著她那張緊閉雙目的慘白小臉,正恍惚入迷時,一道影子在陽光下照得有些閉眼的石板上閃過。


    他找這影子去,看見白清淨悄無聲息的來到殿外,在殿門口露出半個身子,一臉激動的朝他招了招手。


    雲素一隻手放在眉梢遮著陽光悄悄走出殿,白清淨一臉期待的小聲說道:“為師想了很久。”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強裝鎮定的咳嗽一聲,關心的問道:“傷養得如何了?”


    這話聽起來怎麽都像是在走流程。雲素眨了眨眼睛,說道:“老師想到什麽法子,直說好了。”


    “兩個。”


    他朝雲素豎起兩根手指,對自己的想法很是滿意的說道:“我想到兩個法子。”


    “筆。”


    雲素立刻在掌心觀想筆墨出來,他拿過筆,點了點墨汁在地上又畫出兩條平行的黑線。


    他畫得可比雲素那日筆直多了,想來是在這些日子裏鑽研了不少,白清淨興奮的和他說道:“你看你看,你說自己隻能順著這條線走,說這是兩個世界,像是境界與境界之間。”


    “這其實很簡單。”


    白清淨又拿過雲素手中墨汁,往上麵的線一潑,然後一絲不苟的描繪起來。


    他長袖舞動,在地上書寫一筆又一筆,線還是兩條,而上麵的線卻寬了很多,他指著兩線之間逐漸縮小的距離,催促著說道:“再來點墨。”


    雲素急忙觀想,他一把拿過又開始潑,潑著描著上麵的線越來越大,兩條線越來越近,直到兩條融會成為一條。


    看著眼前這條如街麵一般寬大無比的黑線,白清淨期待的望著雲素,挺起胸脯說道:“你看如何?”


    雲素沉默的望著黑線,陷入某種數科問題中,又聽到他自顧自的嘖嘖稱奇,頗有些遺憾的說道:“可惜不能讓你十一師妹一起過來看看為師的傑作,不然她又要怪我。”


    白清淨見雲素沉默著半晌不曾應答,點醒他說道:“你那日自己說的,這隻是個例子,總之,若是能將那方初境弄得足夠大,你自然不用走也能步入。”


    一個矮子再怎麽矮,往他腳下一直放石頭也能摸到山頂。他現在離烏離很遠,但若是烏離變得足夠大,那麽就算他站在原地不動,也能出現在烏離之中。


    雲素沉默是因為這個法子還是有很多問題,最直接的一個,當這個初境撐得足夠大的時候,會不會直接將他碾碎?烏離變大之後,會不會連同他腳下的土地一起吞沒?


    若是換過來想,他變成那個摸山頂的矮子,當他足夠高的時候,初境是否還容得下他?


    是用螞蟻來背大象,還是用大象來背螞蟻還要認其做主人?


    雲素問他說:“初境有邊際麽?”


    “初境的邊際,自然便是境界。”


    白清淨猜測著他的顧慮,將心頭的興奮止了又止,說道:“羽化自在長生,其中自然無量。所以為師,一定能讓你的初境足夠大,大到你一步就能踏入。”


    雲素看向腳下爬過的螞蟻,認真的和他說道:“它足夠大,我卻依然很小,和一隻蟲子一樣小。”


    白清淨明白過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很是認真的許下承諾說道:“為師在,你會無憂。”


    看著他那堅定的眸子中甚至有些懇請之意,雲素不忍心拒絕這個對他很好的師父,強壓著內心恐懼麵上平靜如水的說道:“老師想做,去做便是了。”


    他的恐懼並非來源於初境會大到將他碾碎,而是恐懼這件事會一帆風順,但是最後醒來的,是否還是他?他是否在那次失敗之後就徹底死去?又或者,這次他是否還能打贏?


    “老師稍等。”


    做出決定後,雲素第一時間用極輕的腳步跑進殿內,然後蹲在冥想的白綾跟前,細心再細心的記下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耳她的白,再匆匆跑出閉上雙目沉入黑夜。


    他毫無保留的朝白清淨敞開自己眉心間的空白,平靜的對他說道:“請老師出手。”


    白清淨沉默的看著他跑進去跑出來,自然看出了這個學生近乎訣別的姿態之中隱藏的巨大恐懼,在內心強烈的糾結猶豫之中,他最後還是做出了決定。


    白清淨眸子裏泛起愧疚的浪潮,唇中吐出一聲長歎,緩緩抬起右手,以極慢的速度拍在雲素內心,然後打在那片空白,打入雲素初境。


    在上一次草率的試探之後,他已經摸清這方天地所能承受的極限,也摸清了大概什麽程度的力量能撕開這方天地又不至於其崩塌毀滅。


    他的手掌寬厚與他的脾氣一般溫和,身上的氣息變了又變了,他終於撕開那方天地的一角。


    他察覺到其中瞬間噴湧出的無數饑渴欲望,在那些欲望中,他感知到了與雲素那道變化之意的同源氣息,突然明白了為何雲素口中的它在第二次撕開後,就再不能撕開。


    它已經吃飽了。


    白清淨毫不在意的一笑,又揚起手一掌落下。


    這方天地中有兩個一,也是兩個有。


    驚鴻與鍾靈。


    初境中的空早已經成了有。


    這一掌之下,白清淨的修為境界一一展開。


    知初,遲曉,通明,朝夕,長生。


    雲素望著那隻巨手撫摸把玩著那方天地,像是在玩弄一個孩子的玩具。在這場生息變化的洪流中,白清淨開口說道:“用出你的四象,然後用心看。”


    心動,四象出。


    胸口處的朱雀羽忽然無比滾燙,遠方等待後土宮開啟的朱雀感知到這一切,不由思念起那處的兄長。四象拉車,在那些洶湧瘋狂的渴望中,白清淨乘著這輛車架緩緩駛入天地。


    他揮舞著手臂,神情激昂的驅使著四象,定下這方天地的正。


    青龍東,朱雀南,白虎西,玄武北。


    四象居四方,隨後四象齊鳴,四座宮殿重重的砸在這片黑夜裏,如四根撐天之柱牢牢矗立。


    初。


    一段極其漫長的黑夜之後,白清淨端坐南方宮頂結束了他的思考。他手裏憑空出現一根極長的釣繩,一甩手將吊鉤甩進宮底龍穴之中,再一甩手釣出一輪太陽。


    他單隻手拖著太陽,悠閑的踩著高空零散的朵朵雲霞,緩緩走往西方宮。


    他走到雲中,陽光隨著太陽的拖動撒了一路。


    遲曉。


    白清淨停步在雲霞裏,睜著眼睛不停端正著太陽的方位,在找到確定的位置之後,用釣繩將太陽拴在了這方天地的最高處,使其能最大限度的將陽光撒到人間。


    但這還不足以通明。


    他揮使著鍾靈造化出他的人間,然後匆匆跑去,點起房簷的一個個燈籠,桌台上的一束束燭光,荒地裏的一簇簇篝火,他走了好久好久,才終於徹底照亮那些陰暗處。


    萬家燈火就是他的通明。


    看到自己滿意的通明之後,他又踩著房頂的瓦片跑去天上,抓起那跟纏繞在天涯的釣繩,繼續去往西方宮。


    他將太陽扔入西方宮的井中,又急匆匆跑迴東方宮,再找一根釣繩從龍穴中釣出一輪彎月,然後像是放羊一般扯著月亮,去往西方宮。


    到了西方宮,白清淨將兩根釣繩拴在一起,然後跑去天涯,擼起袖子揮著手臂用力甩著釣繩兩端的日與月。


    他站在天涯,將日月猛地朝海角甩出。


    日月開始輪轉。


    朝夕。


    對任何仙人來說,這都絕對算得上一場空前絕後的機緣,不單單是這樣一個眨眼便從知初到朝夕的境界,更重要的是其中關於境界本身的道理。


    雲素在初境之外的黑夜裏,怔怔的望著他一係列的舉動,望著自己的鍾靈意在他手中用的是那般神妙,望著他如何邁過境界與境界之間的隔閡,望著這方初境越來越大,境界越來越高,距離愈來愈近。


    而他愈來愈小,是那般的微不足道。


    “小十!”


    白清淨坐在天地最高處,坐在日月天地之間,朝他朗聲喚道:“看懂了嗎?”


    雲素心潮澎湃,躬身作揖說道:“老師,我看懂了。”


    他溫和的笑著說道:“以後我不在了,要記著教給你小師妹。”


    他已經說過很多次死亡了,每次都是這般無關緊要的語氣,唯獨這一次,雲素心裏泛起心酸悲傷。他隔著咫尺天涯遙望著白清淨,問他道:“既是長生,又何來死?”


    白清淨聞言哈哈大笑,說道:“這就是我接下來要教給你的,何謂人世間的長生。”


    “小十,你可聽仔細了!”


    他並未衝入人世裏那最接近永恆的天與地,而是一步走入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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