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看破


    雲素頓感不妙。


    因為他的懷中突然多了一件東西,感覺像是一塊玉盤。


    老道人還在壇上講,他張口講出聲音,其中攜帶的道理已到某種極致。


    他還在壇下,抬著頭聽講。


    他是靠感覺的,因為他無法低頭無法伸手。身上不知何時沾了一層看不見的黃泥,黃泥本來濕潤,出現刹時便幹枯凝固將他定在壇下。


    此刻他應該離開想要離開卻無法離開。


    壇上洪亮道音在登峰造極之後歸於平靜,老道人端坐台上,平靜如水的說道:“清淨聖人傳道迎來玄知與西蠻喜結連理,我後土送上娘娘第四道音以作玄知聘禮,恰值碧遊廟會各家學子齊聚於此,本該是皆大歡喜良辰美景。”


    老道人環視壇下雲上眾人,說道:“不曾想昨夜院裏來了賊,打了護院的狗,吃了台上供奉,燒了師弟頭發,拔了院裏雞毛,還摸了女弟子屁股,甚至偷走了老道的寶貝玉盤。”


    他身後香火遮蓋處,點燭的女弟子忽然臉紅如霞,萬沒有想到老師會將這等羞人的事不加遮掩的說出來。


    塔尖的雲霧是雲霧但又不僅僅是雲霧,不管是仙人還是凡人在九蒼朝它看去都是高,雲霧與燭光從塔中透出落到下方廟宇,這層高便落到了人的腳下。


    對凡人來說,碧遊就是九蒼最高,不管朝著碧遊怎麽走怎麽跑,它始終一樣高,雲霧燭光始終在那。


    此為高山。


    所以能聽到老道人道音,能走過廟宇來到這裏的大多都已踏上仙路。有的在壇下聽,有的在雲上聽,雲上端坐的仙人出聲笑道:“敢偷如塵觀主的寶貝,真是好大膽的賊。”


    如塵道人接著說道:“那賊人還留下字跡,說自己的徒兒今日會來這塔前聽我講道。”


    他雙眼緩慢走過壇上雲上,問道:“不知此時可曾到來?”


    一瞬間,雲素感覺頭頂身側有無數道目光掠過自己。他心中愈發不安,身上黃泥依舊,他依然無法動彈甚至無法張開唇舌。


    玉盤出現時,如塵道人就已經感知到丟失的玉盤就在塔前就在咫尺。盡管他感知被阻礙,無法準確判斷是在落座的哪位仙人身上,但已經解除到了他與玉盤長久相伴留在其中的心念。


    他微歎一聲說道:“既然你不願出來,那我隻好請你出來了。”


    如塵心念動了,玉盤也動了。


    它被賊人偷走,如今在賊人弟子的懷中,本來沉寂靜靜散發著紫金色彩的美麗玉盤忽然一震。


    光滑玉潤的盤邊一動,沉寂中湧出了另一種沉寂。


    金色的沉寂。


    這些金色寶光來自玉盤本身,若是任由它飛出,在它飛出時人群之中就會多出許多血淋淋的碎塊。而在那玉盤正中就會多出一顆腦袋,然後像是酒館小廝上菜那般奉上高壇。


    周身黃泥不知覺間退卻。這是黃石道人留給他的時間。


    眼看玉盤散出的耀眼金色寶光就要把胸口割開,雲素來不及思考,他身子一僵手臂一緊鍾靈一動,袖中黑木頭從手腕滑至胸口,一片粘稠綿長的黑夜從中散出,遮住那片金色寶光。


    看著胸膛處依然是黯淡灰色布衣,雲素冷汗直流。他與黑木頭第一次相遇時就見識過它的非凡,此刻見起效後他並未停止動作,因為玉盤還在躁動,他繼續調動著細微生息將另一側的朱雀翎羽壓了上去。


    羽毛壓著黑木頭,黑木頭壓著玉盤。


    火光壓著黑夜,黑夜壓著金光。


    如塵道人皺起眉頭,他那縷寄托在玉盤上的念頭雖然尚在並未分離,卻在那片黑夜中迷失找不到歸路。


    寶光黯淡,他再次俯視雲上壇下眾人,就算壇比雲低,他依然是俯視。這次他的目光走得極慢,似乎要從每個人的臉上將其內心剝開看個透徹。


    他看了很久,沉默的收迴目光。


    雲上車架裏的女子抬起手臂,她掀開珠簾探出頭來,左右望了望微笑說道:“這老的膽大妄為,這小的卻膽小如鼠。既然他不敢露頭,如塵觀主又何必低身去與老鼠計較?”


    如塵觀主搖了搖頭,說道:“點墨小姐並非我後土弟子,不懂得後土的道理。既然是老鼠,那便是害蟲。我後土修行講究身在人間腳踩大地,對於不好的事情,當然應該做到除惡務盡。”


    點墨輕聲說道:“觀主怒了。”


    簾外侍女不解,問她說道:“以如塵觀主的身份境界,不該如此沒有心胸才對。”


    點墨給她解釋說道:“他是觀主,不是塔主。玉盤不重要,吃了的供奉還有那隻雞那隻狗那個女弟子都不重要。但是他的道觀就在碧遊塔後頭,顏麵重要,很重要。”


    侍女恍然大悟,說道:“抓不到老的,總不能連小的也奈何不了。這真的有些丟人。”


    點墨寵溺的揉了揉侍女腦袋,目光開始四處遊走,尋找著誰才是那隻老鼠。她非常清楚,很快這隻老鼠就會被如塵找出。


    那縷玉盤上的心念被遮蔽在黑夜中,如塵雖然收不迴它,但那片黑夜的主人也沒有足夠斬斷它的力量。


    他沉寂的雙眼一暗,玉盤上那縷心念隨之湮滅。


    他親自斬了那縷心念,代表著他舍棄了玉盤。


    然而舍棄了玉盤不代表他舍棄了顏麵。


    在夜色徹底籠罩雙目時,他的雙眼忽然光芒大作。


    與此同時,雲素懷中玉盤忽然變得滾燙,金色寶光再度從玉盤射出融入黑夜,那熾熱幾乎要將他胸口的血肉烤爛燒熟,金色寶光愈演愈烈,絲絲縷縷化作純淨光芒,光芒純淨卻無比耀眼。


    一輪太陽就這樣出現在黑夜裏,它愈來愈熱愈來愈大,射出的光芒在黑夜中擴散將同樣的黑夜的大地填滿。它沒有選擇刺開或是逃離那片夜色,而是要在其中炸開。


    雲素明白黑夜將再也遮掩不住這輪太陽,朱雀翎羽或許可以,卻怎麽也無法護住他在太陽另一側的肉體。他迅速伸出手臂探入懷中將玉盤抓住,手指從黑夜中撈起那輪太陽,然後揮起朝著頭頂猛地將太陽拋出!


    一輪太陽在他手中現世,無數光芒從他掌心擴散接著朝半空升起,玉盤旋轉著升空,在刺眼純淨的光芒下悄然崩裂。


    一輪太陽從人群中誕生,拖著無限光芒升起,然後無聲炸開。


    光芒與熾熱散滿了碧遊塔,塔上繚繞的雲霧忽然活了過來,墜下抓住高壇那輪太陽,塔中黃色燭光大盛驅散光芒。


    下一瞬,鍾靈意顯,雲素消失無蹤。


    侍女蹲在雲上用手撥開雲朵看向下方,她看來看去,實在找不到扔出太陽那人,問道:“跑了?好快。”


    點墨的目光落到混亂的人群某處,說道:“注意姿態。他無處可逃。”


    雲下燭光與陽光交錯,遮天蔽日。如塵的目光卻能透過壇上種種色彩準確落在人群之中的少年身上,說道:“你能藏住身型樣貌,甚至能藏住氣息,卻藏不住我的東西。”


    雲素低頭看了看右手手心的灼傷,掌心傳來灼燒後的疼痛。這是如塵觀主留下的傷口,他的確變化不了觀想不了,不發一言從混亂的人群中退去。


    如塵觀主說道:“既然來,何必走?”


    洪亮道音之下,他眼中光芒盛開,如兩輪太陽。道袍無風而揚,他從壇上緩緩起身,兩輪太陽從壇上緩緩升起。


    他朝前邁出一步。


    光芒大放。


    太陽播撒光芒,無邊亦無量。


    純淨的光芒遮過燭光雲素播撒在碧遊塔前的每個人身上,雲素身上如是。


    緊接著,太陽猶在,光芒卻驟減,隻餘下照在少年身上那束。


    在圍觀的人看來,他身上那道光束極其純淨聖潔,由高壇而降再從他頭頂照下,將他襯托得像個從天而降的神子。


    然而這不是某種福澤,隻有他知道這光芒的滋味,他的鍾靈在純淨光芒的照耀下淨化消解變成最普通的念頭,鍾靈之後就連血肉也在光芒下淨化、消解。


    沒了鍾靈之後,雲素露出本來麵目。光芒照在他身上,從皮膚的每個毛孔中照進身體,將他整個人從內而外淨化。


    連他那雙本來漆黑如墨的眼睛都盛滿光芒。在那雙眼中的世界,太陽依然耀眼,光芒依然無邊無量。


    這方天地裏都是光明,並非如塵觀主真的在舉手投足間就創造出了這樣一個天地,他做的僅僅是朝雲素撒下了光明。


    就像雲素無法用鍾靈變化手心那道燒出的傷口一樣,光明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眼中,在巨大的境界差距下,他無法看破無法掙脫,隻好沉淪光明。


    但他還有一隻眼。


    與黃石道人初見時,他就是這麽做的。


    此刻他才明白初見時黃石道人為何要說出那番話,在巨大的境界差距下,他甚至連看一眼真實的世界都做不到。


    他的衣服完好無損,身體卻在被光明淨化,若非那塊太歲肉與幾隻羊的血,他恐怕早就在光芒下變作這世界最純淨的一抹生息。


    雲素睜開那道鍾靈之眼,他看到光明之中還有兩種顏色,於是伸手抓向光明天地裏的冰涼黑夜,握住那個指甲扣出的劍柄。


    他由下而上拔劍,在黑木頭斬過頭頂將光芒隔絕的瞬間掙脫而出。


    雲素雙目重新歸於漆黑。如塵看著他手裏的黑木頭,對於先前玉盤心念的迷失有了結論,說道:“偷了我的東西,就要還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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