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洗淨(二)


    黃石道人迴味的咂了咂嘴,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驕傲說道:“我三歲就開始喝酒,一直喝到如今。你再看看你,一身清淨味,一股子窮酸書生氣。給我喝酒!”


    雲素看著壇口那團道人特意留下的粘稠口水,壇子晃動間,它甚至還在往下滑動。


    眼看它就要滑到壇裏,雲素蹙著眉忍著心頭惡心仰頭隔空將酒從半空倒下。酒水從壇中到唇邊,流淌出如小溪一般清澈秀氣的軌跡,不撒一滴在身上,不觸一點壇口,酒水入口還未嚐出滋味便用生息化去。


    黃石道人看到他的舉動,心疼的痛罵道:“那可是壇好酒!你這和喝水又有什麽區別?糟踐東西!”


    黃石道人恨鐵不成鋼,他騎上羊石頭時還在可惜,一路上罵罵咧咧離開纓長,然後在北麵山野的小溪邊停留。他從石頭上跳下來後就消失不見,不久後手裏拎著兩隻羊迴來。


    他將羊隨手扔給雲素,吩咐道:“扒了皮洗幹淨,然後用火烤了。酒不會喝,肉總會吃了吧?”


    雲素因為不想體會失去意識的感覺所以不飲酒,吃肉自然是可以的。他乖乖生火,將羊扒皮再用溪水清洗架在火上烤。


    黃石道人翹著腿,認真聞著那香味。等著它愈來愈烈,說道:“你身上有兩個東西,那根鳥毛我看不出,應該就是清淨那女娃下山要找的東西留下的。那根黑乎乎的木頭…”


    他聳了聳鼻子,聞到飄來的烤羊香味已經來到某種峰值,急忙開口說道:“好了好了,剛剛好!再過就不好了!”


    雲素急忙撲滅柴火,將整隻烤羊送上去。黃石道人不知從哪裏抓來一把調料撒在烤羊上,拽下一隻羊腿大口啃下擺著手說道:“你也吃,你也吃。”


    雲素用刀尖撕下羊背一塊,如平時一般隨意的咬下一口,還未來得及品味便被扔來的羊骨打在頭上。


    黃石道人滿是油漬的嘴唇被氣得顫抖著,怒罵道:“肉怎麽是這麽吃的!大口吃!大口吃!整隻去啃!你是哪裏的大家閨秀不成!”


    雲素無可奈何,隻好依著他的話去做。他已經把嘴張得很大,姿態也已經很粗魯,盡力去打破那些優雅的習慣,但還是怎麽看怎麽別扭。


    黃石道人覺得他幾乎無藥可救了,撕下另一隻烤羊的羊腿騎著羊石頭走了,說道:“把那隻也吃了。”


    雲素摸了摸身下的羊石頭,他能感知到其中怪羊的生機。想著唐晚晴說要找羊,不知何時才能把這三隻羊找迴去。


    黃石道人吃著羊腿說道:“你應該會罵人。”


    雲素說道:“耳濡目染,會一些。”


    黃石道人鬆了口氣,覺得他也並非無藥可救,隨手扔出吃剩下的羊骨打在他腿上,將他雙腿腿骨打成碎塊,輕描淡寫的說道:“罵我。”


    他說了罵我之後卻沒有第一時間讓雲素能夠開口,大概過了幾息才放開了雲素身上的束縛。


    這突如其來的劇痛加上之前的一切,雲素再也不管什麽儒文禮節,將腦海裏所有能想到的汙言穢語通通匯集到唇邊,破口大罵道:“你個瘋老頭!我*你*,你**是不是腦子裏都是*!我…”


    黃石道人滿意的聽著這些不堪入耳的語句,靜靜等他發泄完之後笑著說道:“你那根黑木頭有些意思,用來打人的確不錯。但你實在是有些弱,有了這根木頭你還是弱。到了後土你要做的就是活著聽到道音。所以打不過要知道跑。”


    他擔心的說道:“一定要活著聽到道音,還要活著迴來。”


    罵完之後,雲素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樣的感覺上一次是在麵對詩緒千杯酒時。他看著道人的擔憂,感受著心髒因為那團黃泥造成的輕微堵塞。


    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一道選擇題。他問道:“我要麵對的是什麽?”


    黃石道人說道:“剛才說過,許多人已經走了很遠,想聽也聽不懂,所以你要麵對的還是知初。”


    雲素思慮片刻說道:“你說我能知初第一。若隻是知初,那麽這件事情好像不是很難。”


    道人說道:“你在我門下,應該叫我師父。你有潛力知初第一,但你還不是知初第一,又或許在你修到知初第一時,別人已經逾越知初到了第二境。”


    道人問道:“小知初,你叫什麽?”


    雲素說道:“雲素。”


    道人想起他可能不知道自己,說道:“黃石,黃石道人。”


    雲素看了看自己碎裂的腿,又去望向羊石頭背上的黃石道人。他的目光逐漸大膽,如前輩和您那樣的稱唿再未從他口中對道人說出。自他如道人願開始洗去清淨味道之後,他的心境發生了一些變化。


    鳶山上鳶鍾靈化身鳥雀看了他一眼就將滿山鍾靈拱手相讓,他當時不明白,後來也隻是猜測它在怕什麽。


    現在他知道它在怕什麽了。黃石道人不管是修為還是奇怪的秉性都值得讓人恐懼,哪怕雲素最擅長便是麵對恐懼,麵對他那些突然間的出手,依然會緊張無措。


    究其原因,這是無法預料去做些準備的,哪怕他的生息意韻時時刻刻通通附在身上做甲衣,道人仍然能隨時隨地的一指將他點成碎末。


    他並不清楚,此刻胸膛裏那團泥土不知何時會突然暴走,然後將他心髒碾成碎塊,就如同身上的骨頭般。


    但現在不同了。


    雲素先前憤怒而不是無措。因為他確定了一件事,在他聽到所謂的後土道音之前,在他到該死的時間之前,黃石道人一定不會讓他死。


    …


    纓長的花香酒香已經飄去遠方,黃石道人在落川停下。


    雲素讀過父親的許多書,雖然都是些老書俗書,其中雖然沒有仙人也沒有什麽黃天後土,但人間地理還是有一些的。這畢竟是人的人間。


    書上說落川分割南北。


    黃石道人望著遠方洶湧江水裏的高塔倒影說道:“身上的味道好洗,心裏的味道可難。看你的樣子,根深蒂固怕是洗不淨了。”


    四下無人,他跳進江河中,清洗著身上的汙垢。


    他揮著手用力搓著肩背,泥垢被江水衝到下遊去,說道:“清淨位於五上宗之一,其中自然是有許多道理真意。若是單單論修行,身心清淨不是壞事甚至是件讓人夢寐以求的妙事。但是人活著有很多種修行,大道也不止清淨。”


    他很快洗完,乘著羊石頭帶雲素過江,看著江水中那些拍打在石頭上的浪花,拉著雲素一同看去說道:“你瞧這江水,它就很涼很有意思。”


    他的聲音從浪聲中傳來,雲素看著那些浪濤,感受著手邊被江水打濕的衣袖,說道:“活著本身就是修行。要是你不想被江水打濕,完全可以將它劈開。你甚至不用入江過河。”


    黃石道人繼續說道:“你很弱,那個清淨的女娃應該也說過你很弱,可知你為何弱?”


    雲素隨口說出他認為必將正確的答案說道:“因為我境界不高。”


    黃石道人搖著頭歎道:“除了那些個出生就超凡的神聖,誰的境界不是自己一步一步修出來的?你的弱,在於你不懂。”


    雲素確實不懂他所說的不懂,不解說道:“我打贏過別的知初。”


    黃石道人說道:“那是因為他們也弱,他們也不懂。一隻看見過天空的螞蟻當然能贏別的螞蟻。放眼整個烏離,除了你那卷清淨,誰又能再找出一盞像樣的引路燈來?不懂很重要,明白自己不懂更重要。”


    此前雲素一直以為唐晚晴口中的孤陋寡聞是調侃他對上宗人的不敬畏,如今被道人推翻論證他有些不甘心自己真的一無所知,說道:“那個柳絮一脈的人,別人叫他天才,好像叫做…詩嚐經。”


    黃石道人說道:“他不懂人,你不懂仙。所以他興奮的找到你以為能再和你痛痛快快的打一架,然後驕傲的把你贏了,卻被你那潦草的一劍殺了。”


    被人拿蟲子做比喻已經是很多次了,雲素並不會對此有所惱怒。他沉默下來,從道人的話中品到了些什麽,自語說道:“書上說過,學而知不足,不足而知學。”


    黃石道人撈起一懷江水,又問道:“你用清淨入道,可懂修行?可懂生息?”


    雲素迴憶著那天差點將自己煉化的摸索,指尖掠過腳畔初春冰涼的江水說道:“修行便是養意養息。而生息,石上有,江水也有。”


    黃石道人接著問他說:“如何養息?”


    這個問題不需要去做任何思慮,雲素立即答道:“在初境中養。”


    黃石道人又問道:“所有仙人都在初境中養。我問你,清淨如何養?”


    雲素突然間沉默了,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那個詞對於清淨對於唐晚晴來說極其不好聽,甚至是種侮辱。他如實說出那日鳶山看息的感覺,說道:“掠奪。”


    聽到他的迴答,黃石道人大笑起來。他笑得比浪濤聲還大,比江水還壯闊。他笑得越發像個瘋子,說道:“原來你才是最會罵人的那個。真是好毒的嘴!好大的膽子!那是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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