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驚鴻


    她抬指,烏雲來。


    她落指,烏雲開。


    刺開天穹那片遮天蔽日的烏雲的是一道紫光,它一路奔襲倏忽而至,其發出的浩大聲勢在後頭追。


    遙望天穹紫光,雲素心頭一緊,他下意識抬劍,同時另一道紫光從劍身閃出。


    雷聲在心頭響,烏雲在山間飄。


    雲素眉眼與內心同時一沉,他雙手握緊了鳶山鍾靈劍的劍柄,不是因為緊張,而是這一刻這柄長劍忽然變得極其沉重,像是有千萬斤。


    在確定無法輕易揚起這柄劍時,他隻好吹來山間風,鼓動草木河流,再之後他雙臂青筋爆起,用力揮起了長劍,揮起了整個鳶山。


    以整個鳶山作劍,從雲中斬出神雷。


    極其閃耀的紫光從雲中刺來,從雲中刺去,照亮了整件衣裳下的天空。


    鳶山的天空通通沐浴在詩緒指尖刺出的劍光雷光中,就連烏離縣城的天空也無法避免,在那座鳶鳥模樣的山丘上同樣有一方雷海。


    雲素站在山上枯草上唐晚晴跟前,此刻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衣衫與發絲在山峰裹來的狂風中飛舞。他以第一鍾靈為臂,揮起了鳶鍾靈這個叫做鳶山的生息。


    他以鳶山作劍,朝那指尖天穹斬出了一劍。


    地迴應天。


    出劍後,不停。


    這是他的天地。


    詩緒腳下的是鳶山。


    所以天地兩道雷霆紫光接觸時,詩緒雙腿旁的泥土突然分開凝聚,幾柄石頭劍由下而上用刁鑽的角度刺向她雙腿。


    閃爍的紫光中,她眼角出現腳下鋒利石劍灰色倒影,眼眉自信平淡不起波瀾,微一踮腳騰空而起。


    石劍在身下追,下一刻就成了在身後追。


    劍身拉長拉遠。


    石劍劍尖之前,詩緒淩空一步踏至雲素身前,千裏之外的詠離江盡頭吹來一抹微風,吹起她流動著的發絲,如劍提起。


    微風好像也變得極其鋒利,吹到雲素臉上他感覺到深深刺痛,似乎隻要他再停留一刹,這風就要在少年的臉上留下一條條痕跡,更別提她腦後那些微風吹起的柳絮、提起的劍刃。


    此時,雷聲剛到。


    在天穹傳來轟鳴的短暫失聰中,他雙腿沉沉往後一撮,隨後腳尖向前離地,在她腦後柳絮劍光要成形之時,雲素不退反進,他整個身子撲向詩緒,將她撞向身後石劍劍尖。


    微風吹過,在他臉上與鍾靈意劃出火花,雲素雙手緊緊鎖住詩緒,身子前傾的同時張開了口,吐出一絲鳶山的草吐出氣息凝聚的一柄劍。


    詩緒身前是劍,身後也是劍。


    雲素眼中射出白點,白點延伸變成白芒,在漆黑的瞳孔中顯得極為突兀又驚豔,這白芒從他眼中飄過鼻尖落到劍上,便是驚鴻。


    不管是石劍還是觀想出的劍,它們都很普通,都應該難以破開詩緒這層流動的美酒皮囊,所以他果斷用出一直以來最強的一劍。


    他還是在逼她選。


    選擇將柳絮劍刺向自己,選擇刺向自己之後被刺,又或是選擇別的。


    然而對於詩緒來說,這道選擇題並沒有那麽難做,她甚至不用去算到底哪柄劍哪道意會另對方或是自己的受傷更重,因為她還有一具身體,哪怕這具身體的骨頭碎成了粉末,隻要那些紋理還在,她還是可以穿上山外那件新衣裳。


    所以她隻會選擇刺出去。


    詠離江的微風中,她腦後發絲縷縷飄起,透明的發絲愈加溫柔纖細鋒利,風一吹它們便以極快的速度循著風的方向刺向雲素脖頸。


    她這麽選,雲素卻不能這麽選。


    若是同境,他當然有勇氣去以傷換傷。但哪怕他現在站在鳶山上,借用了鳶鍾靈的意韻生息,哪怕他沒有了之前那般弱小,但他的軀體始終還是知初的軀體。


    他是要逼她選然後一進再進,他一向如此戰鬥,正如他所說。


    讓自己有時間思考,讓對方沒時間思考。


    耳邊聽到風聲,雲素雙目微縮,脖子微側咬著劍刺向詩緒腦後吹來的柳絮,從遠處來看,他像是咬在了詩緒的脖頸上。


    她脖頸上從凝聚後始終平靜流動的酒水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湍急,她突然明白了這道意韻的含義。


    她不再高傲了,因為她從其中清楚感覺到了其中驚豔,更重要的是她感覺到了危險,因為這是鳶山的草而非雲素自身知初的生息,因為這是用鳶山的生息使出的驚鴻,她如今真正體會到了這道意韻。


    哪怕是她,也不能再藐視。


    雲素此刻應該感到開心,因為鳶鍾靈說過如若那日他順著這感覺走下去,他可能會領悟更好的東西。但是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對於雲素來說,某一瞬間的歡喜或是某一瞬間的驚豔和感悟都是非常好的東西。


    這些東西,像是一潭死水中突然激起的波瀾。


    現在詩緒證明了這點,那麽今日他若活下去,這劍驚鴻,會驚豔更多人的眼。


    驚鴻迎上了這些溫柔淩厲的劍光,它沒有同詩緒預想的那般一碰就碎,甚至出乎了雲素自己的預料。


    他原來隻是想讓它拖延幾息好讓自己能夠拉開距離,他看著白芒與劍尖一同刺入微風中,落到發絲上時劍才微微一頓。


    它僅僅一頓,發絲驟然一頓。


    它將微風柳絮視若無物,拋棄身後遺忘眼前,不管不顧將一切視若無物,一劍刺下在透明發絲中盡情綻放鉛華,刺得微風亂吹水流動蕩柳絮四散。


    雲素也一頓,但他現在沒空歡喜暢想未來,這一頓、一劍之後,刺開柳絮傳來的餘威使得他再不能感覺到自己嘴唇與舌頭的存在。


    他的身體還是太弱小,驚鴻一劍的威力讓他果斷放棄抽身離去的想法,抽動著臉不知自己有沒有徹底吐出小草吐出劍,在那道延伸而來石劍即將刺向詩緒後背時,雲素纏住詩緒的身體一鬆一轉。


    他的目光隨著身子的轉動落到石劍上,驚鴻意從石劍上噴發,他纏著詩緒的身子如一條水蛇般在鬆弛的一刻繞至她腦後,雙手抱著她的頭狠狠撞向石劍!


    突然,水流得慢了。


    詩緒已經見識過驚鴻的威勢,它能刺開柳絮當然也能刺開身上酒水。所以她不能讓再讓身後帶著驚鴻意的石劍輕易刺開自己的皮膚,再刺入骨頭中。


    她的驚訝不解讓雲素有時間轉身用出驚鴻,而這已經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大時間。


    她的這具身體在無數時間的消磨下同樣變得很弱,但是這副美酒化成的皮囊並不弱小。


    詩緒的心意讓酒水流得慢了,同時也讓背後鎖住她的雲素慢了下來。


    他要鎖住詩緒,身體必然會和她緊緊貼近。所以當水流出現變化的時候,他的身體是第一個連帶著出現變化的。


    他像是陷入了泥潭中,難以動彈,至少他無法在石劍刺來時鬆開纏住詩緒的手腳。而在水流慢下來的時候,詩緒的身體朝右後方傾了傾。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剛好讓原來能避開石劍的雲素重新出現在劍尖之前。


    石劍終究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裏洞穿詩緒的皮與骨,而詩緒此刻的舉動很明顯在告訴他。


    要麽你連自己也一起洞穿,要麽就收了這些把戲。


    收與不收的選擇對雲素來說算不上麻煩,更加麻煩的是無論他收與不收,詩緒都會在下一刻做出她的選擇。


    下一刻已經到了。


    雲素眼裏的事物變寬闊了,變小了。


    他沒有長高,所以是他的腳離開鳶山了。


    這就是詩緒做出的選擇,從交手中,她隱約猜到了雲素是如何將屬於鳶鍾靈的意韻如臂揮使且能安然無恙的。


    因為他用的不僅不是自己的意韻,就連生息也不是自己的生息。


    所以她讓雲素離開了鳶山。


    離開之後,他依然是知初。


    水流從湍急變成洶湧,小小的溪流中似乎激起了驚濤駭浪,浪濤將雲素的四肢吞沒,在那浪濤聲響起時,詩緒發現自己的後背濕了一片。


    這是應該的,人死了當然會流血,然而她卻皺起了眉頭,因為她發現後背濕得不多。


    然後她變得輕鬆了。


    再然後她的後背與胸口空空如也。


    石劍從她後心刺入,它本來應該從她的脖頸處刺進去,因為她先前的動作才到了胸口,石劍驚鴻入體,破開洶湧河流破開殘舊骨骼又破開胸前的皮囊將她洞穿。


    美酒從劍身入體時就開始噴發,隻不過皮肉太結實,導致劍刺入時與皮肉貼得太緊,所以隻能從石頭劍身的灰色縫隙中流出。


    它緩緩流到地麵,詩緒當然感覺不到疼痛,隻能感覺到美酒流失後的空虛。緊接著她聽到少年急促的喘息聲,然後又一柄劍從她後背刺入。


    少年不想給她殺死自己的機會,他指尖稍動,又一劍。


    山風一吹,再一劍。


    小草微搖晃,還是一劍。


    直到胸腔裏再無驚鴻意可用,雲素才走到她身前,他堵著肩膀的劍傷沉默的看著被自己捅成篩子的詩緒。


    詩緒難以置信的看著他,問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雲素不想迴答她,她看到他肩上被石劍捅出的豁口,繼續問道:“死亡將來的時候,也許你會有玉石俱焚的魄力,但那時你已不在這座山上,你究竟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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