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裁縫,好衣裳


    她瞧見鳶山的天空零零散散的下起了雪,那雪愈下愈大,那寒意透徹人的骨髓,撲滅了那場滾燙的火並將其深深掩埋。


    她自此再沒見過火。


    一切又靜了下來,她下意識的抬起手中玉杯,下意識的仰頭,下意識的任由那美酒流入喉頭,然後下意識的迴味。


    一次次仰頭迴味,少女也有偶爾沒拿住玉杯玉杯摔碎驚醒的時候,每每那時她都會惘然。


    她會難過的發現,此前她已經喝了足夠多的酒,她吃了女人足夠多的意韻,她已經成為了足夠多的女人。


    哪怕這方天地湮滅再無任何色彩,哪怕等的人已經等到,哪怕其餘的人通通逝去,她依然還有時間,還有無止境的時間去喝無止境的酒。


    …


    又是一年冬天,她沒有看到男人駕著馬車的幻影在這方天地中出現,而是看天空再次燃起了火,那火光微弱一閃而過,她忽的停下又清醒。


    這一刻,她想到了什麽。


    空洞的眼中有了色彩,她站起身扒著天上燒出來的缺口,貪婪的聞著這個從遠方來的清香氣息,直到它消失走遠,她仍舊死死按住動蕩的心田戀戀不舍。


    “這不快樂。”她說。


    …


    很快,火又燃了起來,這次它久久不熄,她慢步朝著火走過去,聽到火中的雀問她道:“這是哪裏?”


    她記起女人與別人說的那些話,和雀兒說道:“人世間。”


    …


    酒宴上,她飄忽著雙眼將玉杯遞到少年唇邊,少年不接,她又裝作滿臉醉意的將酒水撒在他身上。


    少年走出墓穴見到外麵的白日時,墓中的天地徹底湮滅。


    混沌中少女重新開出一片白天,這裏隻有她,她依然有數不盡的酒,而遠在千裏之外,江邊生長的柳絮身上忽然散出淺淺酒香。


    被白雪掩蓋的它很淺很淺,不管詩作木怎麽用心聞,還是找鼻子最靈敏的人來聞,都隻能聞到在淺淺方向,他毫不猶豫一把拽下那株搖曳的柳絮,舉族向北…


    …


    少年舉劍向天時,她撒在少年陳舊衣裳上的美酒終於與那驚鴻一劍一同刺破鳶山白雪的掩埋。


    酒香從枯萎的柳絮身上散出,一路飄過山川河流,飄往鋪滿白雪的山。


    這時,聖人的弟子剛從江的盡頭歸來,她一路好心替人打聽尋找,在某處酒館中她看到刺破天空的劍光…


    於此同時,那株死氣沉沉的柳絮上突然濃鬱的活性與酒香,詩作木看向那片快要火起的山,他終於找到了消失許多許多年的女兒,提劍趕往…


    他們走後,烏離縣城裏某個府邸中突然竄出一隊黑色人馬,他們其中一個騎著灰馬。持長刀又持長弓,在夜色的掩護下奔襲,遊走在山川中,殺死遇到的所有人。


    …


    今天大概不適合農作,又是打雷又是刮風下雨。遠處農民愣愣的抬著頭望著翠綠色天空心想道。


    詩緒迴憶著這一切,眼中有著深深的難過與惘然,她低頭望著自己此刻的身軀與這件綠羅裙,無比難過的說道:“你不認得我,其實我也不認得我。”


    “我喝了足夠多的她,所以我能從她的身體中醒來,自然也能打開她的棺。她在柳絮選擇我的時候也選了我,這很陌生很奇怪又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翠綠小鳥像對女人一樣親昵的蹭著她的羅裙,詩緒學著女人的模樣用雙手捧起它,她看向火後的鳶山說道:“這隻青鳥本是為另一隻鳥兒所留。”


    “人世間有巫,能通天地。旁人或許看不出它的存在,她必然能一眼看出。對於那樣的東西她也好奇有憐愛萬物生靈之心,但又不得不防備身後事所以留下了青鳥。”


    “在她長眠之前,那隻鳥兒一直變作小女兒的模樣時時跟隨,在她長眠之後,那裏就是它唯一不敢涉足的地方。”


    詩緒放飛青鳥朝天一抓,抓下滿天青羅說道:“如今它再無威脅,所以我用於你身。”


    麵對這一切唐晚晴並不慌亂,她靜靜等詩緒迴憶完說完,這期間她不斷擺弄手裏的梧桐劍,似乎想要找個合適的姿勢,然後她才慢悠悠的說道:“剛剛他讓我走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猶豫就糊裏糊塗的跟他走了。”


    “原來…我與它鬥時,除了他,你也在場。”她總算找到舒坦合適的握劍姿勢,覺著一隻手力氣不太夠,她就雙手握著梧桐劍。


    她大聲說:“小羊,小小羊!”


    在詩緒全神貫注在兩隻山羊身上時,唐晚晴明目張膽的舉起梧桐劍,像一個村婦用棒子打老鼠野狗般的猛地打到她頭上!


    沒錯不是刺或者斬,而是打。


    無禮又粗魯,這沒有對她造成絲毫傷害的擊打卻極具侮辱性,詩緒傻傻的愣住了,直到頭頂青鳥鳴叫她才反應過來露出短暫怒容。


    唐晚晴淡淡的看著她,拍了拍小羊說道:“我迴來隻為一件事。”


    “你打了我的書童,我要打迴來。”


    又一陣風塵起,她逃離此地。


    詩緒怒容消去,她望著唐晚晴的背影摸了摸被打的地方,離開這塵世很久,這樣的感覺她竟然也想挽留品味。


    “羅衣已成,哪怕你的羊再快,也逃不出這一縣之地。”她絲毫不擔心唐晚晴能逃走,垂頭撥弄著手中青羅說道:“這,是我的方寸。”


    把足鈴丟棄時唐晚晴感到很可惜,她的確覺得這隻驢很美,她與雲素一同騎在小羊身上,背著梧桐劍,手中的韁繩拖著小小羊和小小小羊。


    她直直跑入烏離縣,發現羅衣的綠翠絲線早已蓋過老師的像,她離石像僅半尺,半尺之間是羅衣絲線。


    而她與聖人間這半尺,有若天與地,很短又很遠,不可逾越。


    她看到聖人的目光依然遙遙望向西蠻,不管怎樣她總得試試,於是讓小小羊去撞那絲線,它聽話的豎起羊角撞了一下又一下,絲線卻紋絲未動。


    哪怕它繼續撞,撞得頭破血流也隻是讓絲線上多出一些淺淺的印子。唐晚晴有些不忍了,連忙說道:“好了,好了。”


    她揉著小小羊鮮血淋漓的角,望著縛住整個烏離的羅衣,對這一切難免苦惱,說道:“看起來她說的是真的,這衣裳的確很好,也很難掙脫。”


    再想下去,她可能就覺得自己會死在這了,唐晚晴意識到了這一點,她急忙打散這些令人喪氣的念頭,拍拍小羊又去往別處。


    烏離不大,最南不過鳶山,最北不過烏離縣城外二裏,詠離江橫跨東西。


    鳶山再南再翻幾座山就是荒無人煙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荒土地,那裏不是西蠻,沒有人想去西蠻時會浪費大量的時間物資與精力接連繞道幾縣從烏離走。


    所以唐晚晴在高處一覽烏離全貌後,選擇先去烏離最北的地方。


    這件衣裳若要遮下整個烏離,哪怕烏離再偏僻再人煙稀少,也會是很大的一個動靜。


    她要去接壤的地方,看看來往的人。


    小羊很快,盡管帶著她與其餘的幾個拖累依然很快,眨眼時間它就跑到了烏離以外二裏。


    在唐晚晴的眼裏,一條條絲線縛住了所有來往的道路,她看到有行人若無其事的走進衣裳中,若無其事的與同伴交談著,就連背上竹籠裏的貨物都毫發無損。


    她讓小羊走慢些,像個尋常牧羊人一樣騎著羊走過去,突然問道:“二位可帶傘了?”


    才說完她便抬手指著小坡上方的天空說道:“剛剛打了好大的雷,不帶傘可能不成。”


    兩人茫然的看著她和她三隻奇怪的羊一言不發,目光不斷在她身後打量,靜等著她下一刻從身後拿出很多很多的傘。


    唐晚晴注意到他們的目光,她轉身看去並未看到什麽,又說道:“難道二位方才沒看到沒聽到?”


    其中一個看她無所作為,想著她應該是掏不出什麽來了,疑惑的開口說道:“你這丫頭賣傘又不帶傘,真是奇怪。”


    “再說這萬裏無雲的,正適合趕路,你卻說要打雷又要下雨,把咱當傻子。”


    他指著自己眼中沒有一朵雲彩的晴朗天空,然後又看向她身後一動不動的雲素,生氣的說道:“那少年郎,莫非是你從哪裏拐來的?”


    “你瞧瞧你生得也蠻好,還養好了幾隻肥羊,你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你快把那少年放下來和我去官府,還能改!”


    她清楚在他們眼裏烏離有一副不一樣的情景,她心裏不甘心,最後解釋一聲說道:“剛剛真的有雷,但是可能不會下雨。”


    說完她就騎著小羊跑了。


    她開始貼著北邊的絲線跑,從北跑到南,從西跑到東。


    等她再次迴到先前詢問的地方,確認了這衣裳是一件好衣裳,做出它的人也是個絕妙的裁縫,每根絲線嚴絲合縫,牢牢鎖住烏離,牢牢穿在她身上。


    絕妙而非好,因為這衣裳雖然好看,但卻要憋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唐晚晴看了一眼雲素,她還是不想就這樣簡單潦草的去死,她再次騎著小羊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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