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死在冬日裏,死在春來時(一)


    寥寥幾片的雪落地了,他聽到一個奇怪又熟悉的腳步聲,他舉起的頭低下,看著對麵絕美的人說道:“許久不見。”


    說著他躬身一拜,是為了蘇醒之恩。


    “於你而言或是過了許久。”


    鳶鍾靈冰眸看著山間白雪逐漸融化的模樣,看著鳶鳥的其中一隻翅膀,那裏長滿了纖弱卻堅毅得紮人手心的青草,她曾經在那裏將眼前的少年喚醒,時至今日已有十三年。


    這十三年對於某些不幸的人來說已是一生,她卻說:“於我而言隻是這山上樹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如此往複十三迴而已。”


    她與上一次現身的模樣截然不同,雲素還是第一眼就確認了她,也許是太美了,見她就理所應當的的覺得這才是她本來麵貌。


    “終究花開謝過。”他再次躬身一拜。


    鳶鍾靈不記得自己對他有別的恩情,好奇的問他說:“這一拜是因何?”


    雲素極為認真的望著她,屬實說道:“我今天見了你,心中又得一韻,歡喜不已,理應需得禮敬致謝。”


    鳶鍾靈訝異他的悟性,好奇的問道:“你真就聰慧至此?我尚且不知己身所為何道,你怎會知?”


    “知與不知並非在名,所以就此刻而言,你存在,它就存在了。我隻知我看到它,便得了道。”


    “父親帶迴來許多書,我記著其中一卷上麵寫著有個叫胭脂的仙人,她看到花開所以悟道。”


    “現在我也在看一朵花開。”


    他眼中迷霧盡散往昔浮現,喃喃說:“而且,我似乎得它許久了,隻是今日才記起。”


    那是從何時開始的呢?皎白的月,雨夜的雷,吃人的蛇,發聲的貓,搖曳的樹…身前的生靈。


    鳶鍾靈提起拖在雪上的裙擺,款款走上前來,稍稍彎下身與雲素齊高,輕歪著頭問他說:“所以,你打算如何謝我?單單兩拜可不足夠。”


    雲素看著她走近,看著她美麗眼睛裏的白雪問道:“你要如何?”


    比起村裏各家各戶閑暇說的那些笑話,這個問題似乎更好笑些,她很是好看的笑起來,笑裏有著堂而皇之的惡意說道:“看看你身後的小雀,我要她死。”


    雲素迴過頭看去,比之這座偌大的鳶山蘇一一的確很小很小,他沒有絲毫猶豫迴過頭來說:“你不想殺她。”


    鳶鍾靈輕輕搖頭說道:“我想。”


    雲素不相信她的話,接著說:“那卷書是你帶來的。”


    “嗯。”鳶鍾靈大大方方的承認了,說道:“那時不想,現在想。”


    若是她狡辯說謊雲素仍然會不信,但她承認了下來,這讓雲素捉摸不定,他抱著些許僥幸的問道:“為什麽你自己不動手?”


    “我喜歡你的眼睛,喜歡這樣的黑中一點白,時常想著這雪上是否也要加上一點汙垢。”她把裙角上的灰塵給他看,說道:“因為這點喜歡,在你離開前,給你還清因果的機會。”


    雲素沉默的看著她,許久之後開口說道:“我做不來,換一個吧。”


    她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迴答,臉上的笑容在說完時就沒了惡意,滿滿的空靈取而代之。


    “好。”


    鳶鍾靈輕鬆答應下來,她簡單想了一下,看向雲素袖口的銀光平靜如水的說:“把我殺了。”


    說著自己的生死,她卻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她還好心的提醒道:“就算你現在不動手,當我殺你身後人時,你還是會出手的。”


    “我…”


    看到雲素沉浸的艱難選擇中,她臉上的平靜突然全部變作戲謔說道:“而且,以你的修為,除了看著也隻能哭嚎了。哭泣的話…你記性不差,應該沒忘記上次教你的吧?”


    他曾經在某個夜晚見過這種戲謔,那時她還隻是藏在眼裏,現在她特意給雲素看,是在告訴雲素,她根本不打算讓雲素殺死蘇一一,她隻是想看個笑話。


    雲素心裏微怒,僵著臉說道:“這不好玩。”


    “怎麽不好玩?”


    她看著雲素臉上的憤怒嗤嗤笑著說道:“你看看你自己,這山裏哪裏有人像你這般有趣。”


    “他們隻會跪著,求著我做些他們力不可及的事,然後用一些他們以為我喜歡的東西撫平內心的虧欠,誰又會像你一樣對我有這種哪怕隻是憤怒的神情?”


    “好笑的是,我什麽也沒有做,隻需在他們祭拜時給些迴應,好事發生了他們會以為是因為我,壞事發生了…”


    她眼含深意的說道:“是你。”


    聽著她話裏對後頭那些族人毫不掩飾的蔑視,雲素感覺到悲哀,他勾下身子從地上抓起一把雪。


    感受手心的冰涼,想著她的心應該要比這更涼些,雲素對她說:“他們尊敬你,把你當做神明,是種對希望的盼望,哪怕不是你,還會有別的。至於我,這麽多年來,我依然活的好好的。”


    “在他們眼裏,連這雪都是純淨無比的,似我這種禍,是不配沾染的。”


    “現在看來,這雪遠沒有看起來這麽白。”他把手心的一團雪扔下,然後狠狠的踩上一腳。


    雲素抬起腳,又左右攆上幾腳。


    鳶鍾靈並沒有像雲素預料的惱怒起來,她笑的更開心了,看著少年臉上的倔強笑道:“我更加喜歡你了。”


    “他們這般對你,你還幫著說話,就你這菩薩心腸,比起那卷聖人的書,或許該給你一卷僧侶的經文,說不準你念上一天就成了佛了。”


    “你信嗎?現在你我去到他們麵前,我不用說任何話,隻要你敢對我出手,他們自己會打死你。”


    雲素不迴答這個問題,他很不理解鳶鍾靈的心思,問道:“我不明白,你為何非要我對你出手?”


    “你不需要明白。”


    山間吹來一道清風吹起雲素,短短幾息他就與鳶鍾靈就移步人群跟前。


    這山上從未出現過這麽美麗的人,她像是從故事裏畫裏走出來的,人們齊齊看向她,她身後浮現整座鳶山,無論山川無論花鳥。


    平三指著她激動的大叫道:“鳶女!是鳶女!”


    “鳶女…”


    “您是…”


    “這…”


    林柳文看著這神跡,沉寂的心死灰複燃,熱淚盈眶的跪下,他的頭深深埋在雪裏,說道:“拜見鳶女!”


    鳶鍾靈沒有迴應,她看著眼前一個個跪著的人再次笑出聲,抬起雲素藏著小劍的那隻手說道:“雲素,你看。”


    不等雲素做出迴應,林柳文激動的抬起頭望向她,流著淚水說道:“偉大的、無所不能的鳶女,我終於見到你了,我願意付出一切,隻求您可以讓我知初。”


    那天雲素真的把那卷書給他了,很顯然那卷書並不能讓他知初,但他如今見到了新的希望。


    “可以。”


    鳶鍾靈不曾看他一眼就應承下來,她看向身邊的帶著雪花的草地,那雪忽的起火,她說:“那火裏,有你要的知初。”


    林柳文趕忙起身,奮不顧身的跑進去,如同飛蛾撲火般撲向那團名為希望的火。


    那火越燒越大,飄出濃濃塵煙與臭味,同時傳出的還有淒厲的慘叫夾雜著劈裏啪啦的焚燒聲,他卻不肯跑出一步,直到最後徹底沒了聲響。


    再然後,雪上的火熄滅了,完好無損的草地上多了一具蜷縮著的屍體。


    人們匍匐在地上,甚至從未抬起頭,他們心底偷偷猜測那些嗆人的濃煙、那些令人心悸的慘叫的原因,對其深深恐懼,頭更低了。


    雲素沉默的望著那具屍體很久,問道:“為什麽?”


    “你怒了?”


    見他這副模樣,鳶鍾靈肉眼可見的欣喜起來,極具耐心的解釋說:“我不喜歡他。”


    “他老是教那些娃娃念這個、念那個,我怕他再教下去,以後他們就不會跪著了。”


    她話語輕巧的像是殺死一隻螞蟻說道:“你可看清楚了,是他殺死了自己。”


    “我沒有問你為什麽殺他。”


    黑色與灰色的塵埃包裹著林柳文,那本厚厚的書也沒有留下殘骸來,他的臉扭曲又好像看得見留下的執著,手掌並攏粘在胸前,那兒也有一卷書,是雲素給他的。


    林柳文生前最後一句話久久纏繞在他耳邊,雲素與他沒有多少情誼,但他至少是鳶山少有的不說他禍的人。


    雲素看著她的雙目,指著那個被燒得麵目全非的‘老先生’說道:“我問你,為什麽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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