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仗行至春澤齋門前,瑞珠攙扶著孟嫣下了步輦,才上了台階便忙唿道,“芸香,快來攙著娘娘!”


    芸香自裏麵快步出來,一見主子麵皮蠟渣也似的白,吃了一驚,忙問,“娘娘這是怎麽了?”便上前一道攙扶著孟嫣,進了正堂。


    二人扶著貴妃在堂上坐了下來,瑞珠急急問道,“娘娘,可要傳太醫?”


    芸香脾氣急躁些,推了她一把,“這都什麽時候,怎麽還問呢!”說著,轉身就要出門而去。


    孟嫣急忙叫住了她,“不用去了,他們都正忙著醫治病患,未必挪的出來空閑。本宮無礙,隻是這天氣太熱了,有些中了暑氣。你去,吩咐小廚房送一碗香薷飲解暑湯過來就好。”


    芸香不依,頓足道,“娘娘,到底您的身子要緊。太醫院那麽多太醫呢,哪能各個都忙著呢?就叫過來一個,人也說不得什麽。”


    孟嫣微微一笑,“當真不必了,本宮也是大夫,心裏知道輕重。沒什麽大不了,何必又興師動眾。”


    眼見娘娘執意,芸香也是無法,再則也如主子所說,她精通醫術,太醫院裏的太醫大多及不上她,既然她說無事,那想必……當真無事吧。


    當下,芸香隻得聽從吩咐,去小廚房端解暑湯來。


    須臾,湯取來。


    孟嫣接了過去,一飲而盡,麵色方才略略好了一些。


    她將碗遞給芸香,吩咐道,“今日的事,不要傳出去,更不許叫皇上知道,聽見了麽?”


    芸香與瑞珠兩個皆是一臉難色,半晌才低低道了一聲是。


    孟嫣摸了一把額頭的汗,說道,“就要立秋了,還是這般熱,交代沐房預備淨水,打發本宮洗浴,之後本宮要去躺一會兒,著實有些乏了。”


    兩個宮女便走開,各幹各的差事。


    孟嫣讓她們伺候著沐浴了,便迴寢房在床上躺了下來。


    鳳眸微闔,那股子倦怠勁兒便如潮水一般的湧來,將她吞沒。


    她心中其實清楚,這幅身子已是瀕臨油盡燈枯之境了。


    往年,外祖曾叮囑過她,她這靈脈極其耗損元氣,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動用,幾時她自覺虛不受補、倦怠至極,那便是大限將近。


    外祖想了許多法子,苦心鑽研了十數年,想要改了她這體質,終究不得其法。


    所以,傳太醫其實毫無用處,就算是夏侯宇來了,也一樣的束手無策,那又何必鬧得沸反盈天。


    再則,這消息這個時候傳揚開來,未必是好事。


    她也曾抱怨過老天,為何要給她安一副這樣的體質。


    如今想來,這是看不見的那一位一早就為她安排下的命數。


    上一輩子,她折損於自毀。


    這輩子,她醒了過來,再不肯向它低頭,這個所謂的靈脈體質就又派上了用場。


    但,那又如何呢?


    兩世為人,陸昊之的心裏都隻有她一個而已。


    大概便是如此,無論如何陸昊之也不可能戀上林燕容,劇情才會轉過頭來,想將她逼上死路。


    終究,還是她贏了,昊之的心是屬於她的。


    走到這一步,她並不後悔,昊之是愛著她的,太後娘娘依然疼惜著她,哥哥健全平安,還有把她當親娘一般依戀著的小豆蔻,如親妹妹一般的玉心,今生有這樣多的人牽絆著,她並不孤獨。


    隻是,我還是舍不得你們呀……


    輕輕合起的雙眸,有些熱熱的東西溢了出去。


    傍晚時候,陸昊之駕臨春澤齋。


    進了內室,隻見孟嫣長發垂散,睡眼惺忪,隻穿著藕荷色的中衣坐在梳妝台前,他有些疑惑,“嫣兒這是才醒?”


    孟嫣由瑞珠伺候著梳頭,向著鏡中的他一笑,“從中和堂迴來覺著有些乏了,所以睡了一會兒,誰知醒來就是這個時候了。”


    陸昊之點了點頭,說道,“近來你著實辛苦了,藥方子朕已吩咐戶部在民間推廣,皇城那邊自有賢妃與太醫院主理,餘下的日子你好生歇一歇。”


    孟嫣沒再執意,含笑應了。


    晚間,兩人就寢。


    孟嫣穿著雪青色軟綢褻衣,伏在陸昊之枕邊,環著他的臂膀,親昵低語,“昊之,我給你吧?”


    軟膩的酥胸緊貼著他的胳臂,瞧著那如水般柔媚的眉眼,陸昊之自是血脈僨張,但他隻是皺了皺眉,翻身將她摟在了懷中。


    細軟的身軀,宛如無骨,輕盈的像一縷煙,隻消稍稍用力,她就會消散而去。


    他扶著她的腰身,在她肩頭咬了一口,“今兒不跟朕說在祖宗跟前發誓的事兒了?”


    孟嫣眉眼微垂,笑的溫婉,“有了對症的方子,皇上在民間又布置得當,這疫病要不了幾日就能退去的,早些晚些不算不遵誓言。”


    “朕偏不。”


    陸昊之捏了捏她的鼻尖,莞爾道,“等這疫病徹底過去,你兄長風光還朝,你也養好了身子再說。你便當如今欠著朕的,朕到時候慢慢兒的跟你討還。”


    他總覺著,這兩日的嫣兒有些奇怪,似是遠行之前向他道別。


    不,她哪兒也別想去,他要和她糾纏一生。


    討還啊……她還能有還的那 一日嗎?


    孟嫣微微一笑,便在他懷中躺了下來。


    隔日,孟嫣醒來時,發覺竟已是紅日高照,而陸昊之卻還躺在身邊,摟著她。


    她翻身,戳了戳他的臉,“都這個時候了,皇上怎麽還沒動身去中和堂朝會?可是宮女們憊賴,忘了喊起?”


    陸昊之搖了搖頭,“不怪她們,是朕叫她們不要做聲。今兒沒什麽要緊事,不去了。朕就在這兒,陪著你。”


    孟嫣猶疑著,“可是……皇上不去朝會,外頭那些人又要議論了。”


    “隨他們議論吧。”


    陸昊之摟著她的香肩,“隻要朕不去睡他們的姐妹女兒,他們就總有的議論。那些個說辭,朕都聽膩了。待將來抽出手來,朕便將朝堂好好整頓一番,看誰還敢說那些屁話。”


    堂堂天子,言辭竟這樣粗野。


    孟嫣噗嗤一聲笑了,摟住了他的脖頸。


    橫豎她已經時日無多,就任性一迴又怎樣。


    自這日起,陸昊之便再不去朝會,每日隻在春澤齋內批閱奏章,即便有外臣求見,也都引進春澤齋內議事。那些個原本就看孟氏受寵而不順眼的朝臣,果然又鼓噪起來,陸昊之隻當充耳不聞。


    八月十四,佳節前日。


    疫病雖漸漸散去,但國庫各樣支出等事又積聚成堆,還有些別的政務堆積,陸昊之久未臨朝,便於今日又往中和堂朝會。


    臨行之前,他便向孟嫣交代,明兒是中秋,吩咐禦膳房預備些應景菜肴,到太後那兒接著豆蔻,一家子人過一個和和美美的團圓佳節,孟嫣自然點頭答應。


    這兩日看著她氣色好了幾分,陸昊之便放心了些許,去中和堂朝會。


    到了中和堂會見諸位臣子,還未議兩件事,榮安便急急忙忙從旁進來,跪在皇帝身側,“皇上,不好了,貴妃娘娘……娘娘暈倒了!”


    他雖將聲量壓的極低,卻還是被下頭耳尖的幾人聽著了。


    陸昊之神色大變,霍然起身,轉頭出門而去。


    待皇帝去後,堂上頓時一片嘩然。


    梁本務吹著須子厲聲道,“這簡直荒唐,即便孟氏是貴妃之尊,有什麽病痛也當請太醫為是,如何叫太監擅闖朝堂,擾亂朝會!如此狐媚,當真是國之妖孽!”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他的心思,有笑著應和的,也有捋須不言作壁上觀的,更有不以為然,撣了撣衣衫出門而去的。


    陸昊之急匆匆趕迴春澤齋,入門就聽滿院子的哭聲。


    他心頭猛地一沉,也顧不上問詢,大步走進屋內。


    進了寢房,果然見孟嫣臥在床上,她的兩個貼身宮女都跪在地下,低頭垂淚。


    陸昊之疾步上前,在床畔坐了,捏著她的手,“這是怎麽迴事,朕早上走前,不是還好好的?”


    孟嫣已醒轉,星眸閃爍,虛弱笑著,“昊之,別怪他們,是我騙了你……”


    這兩日,她的身子是每況愈下,隻是想和他再好好相處些日子,她背著他服用了一些提氣的藥物,甚而還問夏侯宇要了些保本固元的丸藥,所以她的氣色看起來才有所好轉。


    “你別說話,朕已經打發人傳夏侯宇過來了,你老實吃藥,躺幾天就會好的。”


    陸昊之隻覺著喉嚨仿佛被一雙手緊緊的扼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這幾個字來。


    不會的,怎麽會呢,早上他走的時候,嫣兒還好端端的送他出來,怎麽才一轉頭的功夫,她就不行了?!


    這不可能,一定是、一定是個玩笑!


    “沒用的,我心裏都知道……”她笑了笑,眼裏有淚光閃爍,“昊之,我對不住你……不能給你生孩子了……”


    “既然知道對不住朕,那你就……好起來……”


    陸昊之嗓音幹啞,且帶了些哽咽。


    孟嫣抬手,摸了摸他的眼睛,“你是天子,不可以哭……”


    天子?


    天子就注定了是孤家寡人嗎?!


    陸昊之無法想象再一次失去她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子……


    他已沒有勇氣,再來一次了。


    “皇上,夏侯禦醫到了。”


    陸昊之聽聞,忙起身出來,迎頭就見夏侯宇在堂外階下跪著。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講究這些幹什麽?!快進來給貴妃瞧病!”


    夏侯宇卻紋絲不動,他兩眼陰翳,滿麵憔悴,下巴上竟還長出了些許胡渣,原本體麵的一個人如今竟是滿麵狼狽。


    陸昊之看出端倪,眯細了眼眸,“夏侯宇,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皇上……微臣無能……娘娘如今……如今已是油盡燈枯……”


    他雙手緊握著,掌心竟滲出了血絲,這幾日他如發狂了一般的遍查古籍,隻想尋出一個能令她延壽的方子。


    然而,一切隻是徒勞。


    天生靈脈體質之人的命數似乎是注定的,從古至今無一例外。


    他空學了一身醫術,又有何用?!


    他有何用?!


    陸昊之一步下階,將夏侯宇自地下揪了起來,雙目赤紅的怒視著他,“朕不聽你這些屁話,你不是一向自負醫術了得,眼高於頂麽?!朕要你治好貴妃!否則……”


    瑞珠哭著從屋裏出來,“皇上,娘娘請您進去。”


    陸昊之便又丟下夏侯宇,重新迴至房內。


    孟嫣勉強坐了起來,朝他笑著。


    “別起來!”


    他快步上前,將她重新輕輕放迴了枕上。


    “別為難他們了……”


    孟嫣柔聲說道,“這隻是我的命……”


    “朕不信命!”


    陸昊之滿眼血絲,凝視著她,切齒道,“孟嫣,朕不準你走。如若你敢丟下朕……朕……朕就讓闔宮上下給你陪葬!”


    天子威重,一語落地,震動四方。


    孟嫣笑著,“何必如此。”


    陸昊之麵冷如鐵,“你是朕屬意的皇後人選,中宮既逝,留他們何用?”


    沒有了孟嫣的陸昊之,隻會成為一名暴君。


    孟嫣滿眼貪戀的看著他,看著那俊美如神隻的容顏,就好像當初新婚夜裏蓋頭掀起時,看見的樣子。


    她想再多看他一眼啊……


    可是一團團的黑霧彌漫了上來……


    “昊之……這一迴……不要當和尚了……”


    陸昊之竟覺懷中的孟嫣,正在沉沉睡去,他急切的唿喚著,“嫣兒……別睡……別睡過去!”


    蔣太後領著和安公主,立在門外窗下。


    她麵色沉沉,一言不發。


    沒人知道,這位老太後心中在想什麽。


    直至屋中傳出皇帝一陣陣怒吼,“夏侯宇!夏侯宇!!”


    蔣太後忽的撇下和安公主,轉頭離去。


    藏秀一驚,忙跟了上去。


    太後大步流星,一路走迴自己平日裏誦經的小佛堂,上前自佛龕之中把那尊日日拜祭的觀音像一把抓起,狠狠的擲在了地下。


    好在那佛係是銅鍍金的,並未摔壞。


    藏秀大驚失色,她從未見過太後這般失態。


    “太後娘娘,您……”


    蔣太後指著地下的佛係,疾聲厲色道,“哀家拜了你這些年,你可有半分靈驗?!如今……如今你竟還要把哀家的兒媳婦也帶走!”


    銅像臥在地下,靜默無言。


    蔣太後滿麵悲愴,橘皮一般的臉上更見老邁,她顫抖著說道,“為什麽……是因為當初先帝舉事,殺戮太過?那你……你把老婆子帶走,把嫣兒留下!她還年輕!”


    藏秀隻覺滿眼酸澀,掩麵不忍再看。


    自古及今,天家多悲苦而少歡喜。


    夏侯宇聽皇上急招,便也顧不得避忌,連忙進了寢房。


    隻見孟嫣躺在陸昊之懷中,聲息俱無。


    陸昊之對他喝道,“快來瞧瞧,貴妃怎麽樣了!”


    夏侯宇上前,先摸了摸孟嫣的脈搏,又看了她的眼瞼舌苔,脫口道,“咦?”


    陸昊之瞪著他,“怎麽?”


    夏侯宇道,“皇上莫慌,娘娘脈息雖弱,但始終未斷,待微臣想想辦法。”


    依照她原本的脈象,元氣耗竭便即消亡。


    然而眼下她的脈搏雖微弱,卻並無消失的跡象。


    這……是還有轉機?


    夏侯宇心頭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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