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傳了出去,片刻功夫,夏侯宇已走上堂來。


    他穩步上前,向著孟嫣拱手作揖,“微臣見過貴妃娘娘,不知娘娘今日傳召,有何吩咐?”


    孟嫣掃了他一眼,隻見他今日穿著一領水清色鶴紋氅衣,頭上用一根烏木發釵綰了個發髻,並未戴冠,一臉恭謹沉穩的神色,絲毫不見昨日在梨落院中那飛揚跋扈的樣子。


    她淡淡開口,“疫病自爆發以來,也頗有些時日了,夏侯禦醫的醫術一向精湛,不知可琢磨出對症的藥方來了?”


    夏侯宇微微踟躕,迴道,“迴娘娘,微臣技藝不精,令娘娘失望了。”


    哼,今世沒有梁家的那張原始方子,你不也一樣束手無策?


    昨兒倒是在本宮麵前吆五喝六,神氣的很呢!


    孟嫣看他吃癟,心裏微微順暢了些,說道,“本宮倒是得了一張方子,請禦醫先瞧瞧。”說著,便將手中的藥方遞給了芸香。


    芸香放下手中的美人捶,雙手捧過方子,轉而呈給夏侯宇。


    夏侯宇有些詫異,接了過去,看了一會兒,麵上漫過一陣驚疑不定的神色來。


    “微臣鬥膽,敢問娘娘從何處得來這方子的?”


    孟嫣淺笑,“這個,你無需知道。本宮隻問你,看過這方子,你心中作何感想?”


    這藥方,便是前世梁府獻出的、懸壺濟世的良方,也是梁家那場潑天功勞的根源。


    她想瞧瞧,夏侯宇在這場事中,到底攙和了多少。


    夏侯宇劍眉緊蹙,半晌沉吟道,“依微臣愚見,此為虎狼方。”


    孟嫣柳眉輕揚,“哦?”


    談及醫理,夏侯宇倒放開了許多,蕩蕩言道,“此方所用,皆是烈性藥材,且配伍極不合理。娘娘也是醫家,自然明白。一張方子合理與否,要依照君臣佐使的規矩來。這方子上的藥,倒盡像是一個外行搓弄出來的。但凡有些效驗的藥材,便盡皆堆砌上去,全然不管各種藥理、藥性如何,病患身體能否承受。這麽一副方子用下去,身體底子健壯的興許能夠撐得過去。那略弱些的,怕就成不得了。”


    話出口,夏侯宇心中也疑惑不已,她身在深宮之中,從何處得來此方?


    難道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


    這念頭才冒出來,夏侯宇自己便先行否定了。


    不論再怎麽經驗不足,孟嫣到底師承藥王寧忠懷,不可能連這最簡單的配伍道理都不懂,弄出這麽一張貽笑大方的東西來。


    孟嫣淡淡一笑,“那麽,依著夏侯禦醫,此方若要用,該如何調整?”


    夏侯宇思索了片刻,才緩緩說道,“迴娘娘,如定要用此方,當加上柴胡、幹薑、桂枝三味溫補藥材,去掉紅花、烏頭這兩味,以來達到平和藥性,引入髒腑的效果。”


    他這法子,早前孟嫣也曾想到過,隻是還曾耗費了一兩個時辰,但眼下看他片刻功夫就思索出對策,孟嫣對他這身本事還是歎服的。


    但如此一來,果然上一世梁府的那場大功,有夏侯宇的手筆。


    一張西域胡僧手裏得來的四不像,正是經了夏侯宇之手,才變成了濟世良方。


    今生看這情形,他和梁府、和林燕容暫且還沒有什麽沾染。


    但聽夏侯宇又道,“雖如此說,但哪怕這般調整之後,這方子的藥性依舊過烈,病患服用之後,那疫病或許好了,但怕是要落下旁的症候。”


    這話倒是不錯,孟嫣心中暗道。


    上輩子,經梁府救治過的人,雖大多治好了疫病,許多人卻落下了別的病症,有的不良於行,有的肝髒損害,更有甚者壞了腦子,竟成了個傻子。


    然而,在根治疫病、拯救世人的耀眼光環之下,這些事便盡被掩蓋了過去。即便偶有人談論,亦會被罵恩將仇報、貪心不足、能撿迴一條命足以等語。


    梁府有這場功勞在,對於陸昊之日後鏟除老臣勢力形成了巨大阻礙。加上後來孟家出事,陸昊之耗費了許多精力,花費數年時間重新布局,方才把梁氏一族從朝廷之中驅逐出去。


    但這一世,沒有夏侯宇,甚至也沒了這張藥方,梁府的氣數也算到頭了。


    孟嫣想著,唇邊不由便浮出了一抹豔麗至極的笑意。


    半晌,她重又開口,“所以,這張方子,本宮也沒打算用它。今日傳你過來,也隻是想與你商討這疫病症候,盡早拿出個行之有效的方子來。沒有對症的藥物,僅憑這樣防,不是長法。”


    一語未休,她便見夏侯宇口唇微動,又補了一句,“你不必再勸本宮,太醫院中你以下的太醫,全部摞在一塊,怕還及不上本宮一半。不然,也不至於這些日子了,你依舊毫無進展。”


    她的確不喜歡夏侯宇,上一世的陰影依舊深深的刻在她的心頭。


    然而,她孟嫣不是公私不分的人,夏侯宇到底是個難得的醫術名家,疫情烈如水火,根本經不得拖延,每遲延一天,就會有百姓因此病死去。身為寧家醫術的傳人,她一天也忍不下去。


    再則,她學了一身的本領,若隻是在後宮當一名寵妃,安閑度日,那豈不白費!


    孟嫣看著夏侯宇,精巧的下頜微微抬起,“合你我二人之力,當能在數日之間便尋出一個穩妥的方子來。”


    夏侯宇看著那雙神采飛揚的嫵媚鳳眼,竟而有些失神。


    那雙清澈的眼眸,和記憶深處那個夏日午後,趴在他書桌旁的小小丫頭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他根本無力拒絕,“微臣領命。”


    孟嫣勾唇一笑,吩咐宮人抬了桌椅過來,預備文房四寶並茶水果點,與夏侯宇商討藥方不提。


    午後,梁府內書房之中。


    梁本務坐在一張棗木圈椅之上,看著麵前桌上攤著的密函,那張精明狡詐的老臉擰成了一團。


    片刻,他將這密函揉成一團,丟在書桌旁的一方瓦盆之中。


    “父親,茶來了。”


    嬌柔清麗的嗓音響起,一道明媚的身影出現在了珍珠簾後。


    梁本務原本緊擰著的臉色,鬆緩了些許,微微頷首,“進來吧。”


    梁春容端著一方雕漆紅木托盤,嫋嫋婷婷的走了進來。


    托盤之上,放著一隻描金白瓷繪雄雞鬥雞冠花小蓋碗。


    這蓋碗所繪,有個名目,喚作官上加官,取雞冠諧音,對於官宦人家而言,自然有一番吉祥寓意。


    梁本務見了,果然心頭甚喜,目光便落在了梁春容那窄細的腰肢之上。


    她今兒穿了一件水清色緞子對襟衫,下頭一條同色的水波紋輕容紗蓋地長裙。庶女妝飾,自不能和嫡出相媲美,她便隻在發髻上簪了些絨花通草,耳中戴了一對明玉塞子,倒越發顯得膚白眼明,如一汪秋水。


    梁本務打量著她,不由就想起了她的生母。


    梁春容的生母,本是他內書房侍奉的丫鬟,頗有幾分姿色。他於一次醉後寵了她,她有了喜,就封作了姨娘,生下了梁春容。


    那個女人後來如何了,好似是因偷盜大夫人的釵環,還有些別的什麽事,便由大夫人做主,發賣了出去。


    至如今,他連這個女人叫個什麽,都要不記得了,隻是看見梁春容,便又想了起來。


    “父親,用茶。”


    梁春容將托盤放下,揭了茶盅蓋子,端起輕輕吹了幾口,待熱氣散去,方才捧到梁本務麵前。


    梁本務接過茶碗,抿了一口,頓覺如甘霖沁入心脾,五髒六腑都覺著熨帖。


    他身上舒坦了許多,便長籲了口氣,看向梁春容,“泡茶的水,用的是積沉的雨水。茶葉,也是極嫩的毛尖兒,火候也都合乎我的口味。春容,如今我這些子女裏,就數你懂事孝敬了。”


    梁春容一臉恭謹道,“父親謬讚了,女兒聽聞大姐姐在家時,侍奉父親是最為細致周到的。女兒如今,怕是遠遠不及。”


    聽她提起遠在宮中的梁妃,梁本務的神色有些不快,便轉了話鋒,“春容,你如今也出落的亭亭玉立,比你大姐當初還要好些。你又比她更溫柔,更會體貼人,將來送你入宮,造化怕是比你大姐還大些。”


    梁春容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忙道,“父親抬舉了,女兒隻願在家中孝敬服侍父親、嫡母,不敢肖想其他。何況、何況,先前嫡母提攜女兒赴賞花宴,女兒已見過皇上了,皇上顯然看不上女兒……”


    梁本務冷哼一聲,“婦人手段,自是無用。不妨,明年亦是朝廷大選之期,今上後宮空虛,且膝下無子,屆時為父自有辦法送你入宮。”


    父女兩個說著話,梁老夫人卻站在窗子下頭,聽了個清清楚楚。


    她被氣的渾身打顫,兩眼發黑,捂著胸口不住的喘息。


    當真是賤婢養下來的賤種!


    有什麽樣的下賤娘,就有什麽樣的下賤女兒!


    為母的耍狐媚子手段爬主子爺的床,做女兒的便也狐媚子的挑撥離間!


    梁春容要進宮?!做她的千秋大夢!


    她絕不允許任何人,擋了梁成碧的路。


    梁老夫人喘息了幾聲,抬步上階,自家撩起簾子,走了進去,冷冷道,“老爺,妾身有事相商。”


    梁本務看了她一眼,不由皺了皺眉,向梁春容道,“把這些廢棄的字紙,都拿出去燒了吧。”


    梁春容連忙應了一聲,端起地下的瓦盆,向外走去。


    走到梁夫人麵前時,她低聲道,“夫人。”


    梁夫人卻連正眼也不看她,隻鼻子裏哼了一聲。


    梁春容便端著那瓦盆出去了。


    待她一出去,梁夫人便迫不及待的衝口道,“老爺可想好了,要把這賤……春容送進宮裏去?一個丫鬟肚子裏爬出來的丫頭,不怕被官宦家的小姐們恥笑欺淩?咱們梁府的臉麵,又往哪兒擺?”


    梁本務冷淡道,“憑她生母如何,也是我梁相親生的女兒,一般的梁府小姐,怎就會讓人恥笑欺淩了?再則說來,入了宮,能得皇上寵愛者為尊,談什麽嫡庶呢!”


    “老爺你……!”


    梁老夫人一口氣幾乎上不來,片刻索性直言道,“老爺執意如此,將成碧放在何處?這丫頭入了宮,不得寵反而拖累成碧,若得寵豈不礙事?”


    梁本務敲著桌子,似笑非笑的睨著自己的妻子,“這才是你的心思吧?你不過是指望著成碧當上皇後,好提攜你自個兒的娘家,梁氏一族的榮辱在你心裏根本不值一提。崔氏,我今日便告訴你,在梁家,能者居上。這些年梁氏栽培成碧,又陪著她入宮胡鬧,不過是為了那頂鳳冠!可你自己瞧瞧,她從入太子潛邸之後,可曾有半分長進?如今越發好了,皇貴妃的位子也沒了!她既不中用,就別怪族裏視她為棄子!”


    梁夫人麵色慘白,一手指著他,卻又不住發抖,“梁……本務,你好狠的心腸……”


    梁本務起身拂袖,“無用之人,留之如何!”


    梁夫人站了一會兒,方才轉身出門,由丫鬟攙扶著,踉踉蹌蹌的往自己獨居的小院走去。


    梁春容端著那方瓦盆,直走迴自己住處,那一臉誠惶誠恐的恭敬神色,轉瞬變成了冷淡漠然。


    進宮?


    她可不進宮!


    賞花宴上,被貴妃娘娘擺布的陰雲可還沒散去呢,到今日想起,她還心有餘悸。


    何況,皇上眼裏隻有孟貴妃,那架勢皇後的人選早已定了,她有幾條命去湊這個熱鬧?


    皇帝的手段,貴妃的手段,都不是梁家、梁成碧可以匹敵的,梁家不過是在以卵擊石。


    她將那瓦盆翻了一遍,尋出適才父親扔掉的密函,看了幾眼。


    不管她已偵知多少秘辛,其上所記,依舊令她驚駭不已。


    她將密函折成一個小小的方勝,塞在一個荷包之中,走到二門上尋到一個左臉有疤的大仆人,將荷包遞給他,“還是老樣子,沒有別的話。”


    那仆人接了過去,默不作聲的轉身走了。


    梁春容重新迴至自己的住處,這才按著梁本務所說,把瓦盆提到廊上,丟了個火折子進去,看著火光舔舐著其內的紙張。


    她的心中卻是一片平靜。


    她隻是要為自己、為姐姐謀一個平安的前程。


    上河園,春澤齋內。


    自從招了夏侯宇一道研討藥方,進境倒是迅速,隻是孟嫣卻自覺一日比一日的精神倦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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