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酒醉方醒。


    顧千嶼洗漱完畢,自桌上那隻肥雞上撕下一隻雞腿,叼在嘴裏,匆匆出了門。


    邊啃雞腿邊登山,他今天便要尋到師父,他要練武,迫切的要練武。


    因為他對他爹說過,三年時間,練武大成,自己去報仇。


    登山又登樓,一如前幾日的顧大千,隻是顧千嶼全無煊赫彪炳的人生,也無絲毫宗師的氣概,最好笑的是,他嘴裏還叼著一隻油乎乎啃了一半的雞腿。


    陳琳依舊在抄書,幾年來,沒事的時候他便安安靜靜躲在玄月閣中抄書,心情好的時候就抄書,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是出門去找陳放喝酒打架,每次都要把陳放揍得鼻青臉腫才罷休。


    顧千嶼登上閣頂,走進門來,看到那張梨花木小幾前,陳琳正披頭散發盤腿坐在地上,手中毛筆不停揮動,地下滿是寫完的宣紙,都是濰州城裏徐家鋪子出產的高檔宣紙,價值連城,在這閣中,卻當成普通的白紙,這要是讓那些酸溜溜的文人瞧見了,不得吱呀呀心疼死啊!


    陳琳頭也不抬,隻是輕輕說道:“來了!”


    顧千嶼恭敬施禮,輕聲迴答:“是,師父!”


    “今天來,是為何事?”


    “師父怎麽知道我今日前來是有事?”


    “要不然你能如此恭敬?”


    “哈哈哈,師父真是了解我啊!”


    陳琳笑笑,抬起頭,放下筆,將剛剛寫完的一張宣紙扔到地上,微微眯著眼,說道:“說吧,有何事?”


    “我要練武!”


    “嗯?練武?”


    “是的,我要練武!”


    “你可是最不恥練武的,怎麽?”


    “強大了才能報仇!”


    “給你娘?”


    “嗯!”


    “手中劍是用來保護所愛之人的,心中有執念,是練不好武的!”


    “我要練武!”


    “好!”


    陳琳起身,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顧千嶼,心中歎道:“你終於想起來學武了,可是,還來得及嗎?”


    這話他沒有說出口,隻是背負著手,慢悠悠往玄月閣下走去,他走的很慢,一步一個腳印,木質的樓梯伴隨著他每一次落腳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他的長袍無風而鼓,直到顧千嶼再看不見他的身影,他的聲音才緩緩傳進來:“跟我來!”


    顧千嶼知道,這是師父答應他了,心中一喜,趕緊跟了上去。


    顧千嶼真的撿起以往最不恥學的武藝,跟著師父陳琳。


    陳琳腳步不見如何加快,但速度卻是越來越快,顧千嶼先走後小跑再到狂奔,越發跟不上師父的步伐,直到跑的氣喘籲籲,才剛剛好到達目的地。


    顧千嶼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陳琳卻依舊氣定神閑。


    顧千嶼放眼望去,一汪瀑布從斷崖頂端淩空飛流而下,那撼天動地的磅礴氣勢,簡直令人驚心動魄,瀑布激起的雪沫煙霧,高達數丈,滿天浮遊。


    明明是初春天氣,在外邊已經不那麽冷了,但在這裏,陣陣冷風吹過,寒風刺骨,竟然比冬天裏最冷的時候還要冷上幾分。寒風將瀑布吹的如煙如霧,水花飄落到身上,好像下過一場蒙蒙細雨,打濕了衣襟,更添寒冷。


    瀑布下,是一巨大水潭,瀑布傾瀉而下,落在水潭中,激起千層浪,“轟隆隆”的聲音傳來,直透耳膜。


    二十年了,顧千嶼竟不知玄月山中還有如此巨大的水潭瀑布,八百裏玄月山,果然令人驚奇。


    正當顧千嶼好奇師父陳琳為什麽帶自己來此時,陳琳的聲音幽幽傳來:“下去!”


    “下去?”


    “下去!”


    陳琳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這是顧千嶼從未見過的陳琳,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但這種感覺讓他的心底興奮起來。


    顧千嶼沒問為什麽,也沒有絲毫猶豫,縱身一躍, 便跳進了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濺起一點小小的水花。


    隻一瞬間,冰冷的感覺將他全身包圍,水不深,但極寒,像掉進了冰裏。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卻有更多的寒冷襲來,他有種窒息感,感覺自己掉進了冰窟窿裏,他拚命掙紮,奮力想要抓住那根能救他命的稻草,但水潭中,除了寒冷還是寒冷,空無一物,他張開雙臂,拚命撲騰。


    岸邊,一道聲音仿佛自天邊傳來:“放空心態,忘記寒冷,堅持一炷香!”


    顧千嶼停止翻騰,張開雙臂,仰躺下去,潭水淹沒他的身體,包裹他的臉龐,他隻覺得一萬隻蟲子在身上亂鑽,寒冷讓他神誌不清起來,但他咬牙堅持著,緊緊閉著雙眼,屏住了唿吸,水在不停的流動著,撫摸著他的每一寸肌膚,就像春日裏微風在吹拂。


    他聽到水中有人在唿喊,他聽到母親叫他的乳名,他聽到父親對他的打罵,他聽到妹妹跟在他身後歡快的叫他哥哥。


    他仿佛聽到了一切,又仿佛忘記了一切,他的大腦開始變得迷糊,他想睡了,睡夢中,他變成了宗師,變成了劍神,他手握三尺劍,立於萬軍之中,一劍劈出,敵軍紛紛潰逃,一劍破甲,邪魔妖物,皆被他一劍斬之。


    一炷香很漫長,他已經不記得過了多久,直到沒有一丁點的意識,陳琳雙指成劍,“一劍”劈出,水潭“轟隆隆”發出一陣巨響,響聲甚至蓋過了瀑布傾瀉而下撞擊水潭的聲音。


    “一劍”過後,潭水破裂,激起千層浪,水漫過天空,噴湧而去,水珠漫天飛舞,卻沒有一滴能夠落到陳琳身上。


    被這巨大的震動激蕩,顧千嶼身子飛速被震起,陳琳單手淩空一拖,便穩穩將顧千嶼拖住,放在身前的巨石之上。


    陳琳呆呆的望著倒地不起不省人事的顧千嶼,走過去捏捏這小子僵硬的身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顧大公子自始至終都沒有喊出一聲,哪怕他痛苦的掙紮,但都沒有求饒過一次。


    這讓陳琳很是欣慰,顧千嶼表現出來的不僅是意誌,還有相當強悍的身體素質,一炷香的時間,放在普通人,早就已經凍死了,現在顧千嶼雖說已經凍暈了過去,但從他身體情況來看,隻見他肌膚紅潤,唿吸平穩,並沒有出現什麽其他的問題,隻是暫時昏迷而已,這說明顧大公子的身體極強,遠超普通人。


    這倒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現過的驚喜,顧千嶼不修邊幅不練體魄,平日裏見風就倒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固有思維下,就連陳琳都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認為顧千嶼不是練武的那塊料。


    但經過今日這一試,發現顧大公子還是很有一些天賦的。


    陳琳帶他來此處,一方麵是想借此磨練一下顧千嶼,看一看他練武究竟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確確實實的想著用心去練,天底下的劍法,沒有絲毫捷徑可走,都是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武道是一座山,今天往上爬一點,明天往上爬一點,理論上講,隻要活的時間足夠長,總有一天能夠爬到頂端。


    另一方麵也有試探一下他有沒有天賦的意思,還是那座山,能爬到山頂也隻是理論上,且不說究竟能活多長,就說有些路有些懸崖,過不去就是過不去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瓶頸,突破了一片坦途,突破不了原地徘徊,甚至一輩子呆在原地,沒有一丁點的精進,如若摔得粉身碎骨,那也可能武道境界一落千丈,甚至走火入魔。


    陳琳微微眯眼,捋一捋被水打濕的胡須,微微點頭,看樣子這兩樣都令陳琳比較滿意。


    陳琳為顧千嶼定的規矩,每次來這裏泡寒水,每天增加一炷香,每日靠近瀑布一尺,直到完全站在瀑布底下,接受瀑布的衝刷而不倒,算第一階段。


    然後便是教給他最簡單的兩個招式,直刺,迴掠,在水潭中時,要不停的練習這兩個動作,每日五千次,不許少一次。


    陳琳還以為這樣乏善可陳的練習對於顧千嶼來說簡直如同噩夢,或者這個錦衣玉食慣了的俊俏公子哥兒起碼會問幾個為什麽或者討價還價一番,但是沒有,顧千嶼隻是每日雞叫三聲便從院中出發,提著青霜劍前去後山,每日深夜蹣跚歸來,青霜古劍一刻不曾離身。


    這日顧大千來到玄月閣閣頂,見到了正在埋頭抄書的陳琳,他並未說什麽,隻是輕輕走到窗口,靜靜望向窗外,正是雞叫時分,顧千嶼手提古劍,一步一個腳印堅定的往後山行去。


    看著顧千嶼蕭索悲涼又倔強的背影,突然有些心疼,他不知道自己告訴他那些到底是對是錯,但那些事情也藏在他心裏好多年,他自己也在默默承受著,無法給妻子報仇一直是他心中的痛,他現在將希望寄托在了兒子的身上。


    “你說,這事,是對是錯?”


    “如果我們擋不住靖王爺的鐵蹄,宗主有辦法不讓公子死於這場戰爭嗎?”


    “我絕不會讓他們兄妹在這場戰爭中死去。”顧大千這句話說的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他望著遠處仍然堅定向前的顧千嶼,為了下水,他始終光著膀子前去練劍,在這初春的料峭天氣裏,他艱難的忍受著寒冷,一日強過一日。


    不過這幾日裏,顧千嶼一身錦衣玉食好不容易溫養出來的嫩滑肌膚變得傷痕累累,卻愈發的精壯了,每日的五千次也提升到了八千,隻是他出發的越發早了,歸來的越發晚了,迴來的時候,往往一身傷痕,甚至飯都吃不上一口,便草草睡去。


    顧大千看著漸漸消失在晨光中的顧千嶼,感歎道:“哪怕我自己身死在這場戰爭中,也要保護好他們兄妹的安全。”


    “哎,沒辦法,誰讓我是做師父的呢?這事,又得我老頭子出馬了,隻要我還活著,便絕不讓他死!”


    顧大千轉過身子,衝著陳琳抱一抱拳,沒有說什麽,但想要表達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


    陳琳微微一笑,說道:“這小子不錯,是那塊材料,你看就這兩個簡單的動作,每天幾千次的練習,堅持住了,必成大器。”


    “有些人好高騖遠,喜歡問個為什麽,你說這練劍,哪個不是從最基礎的練起,劍招而已,無外乎一個刺,一個掠,哪能是靠著一本劍譜就天下無敵的?都是閻王殿外溜達一圈迴來的路上才悟出來的道理。要不然這閣中那麽多武功秘籍,江湖中人搶破了頭都想要的絕本,不也安安靜靜躺在那裏十幾幾十年沒人動 ?這小子最令我欣慰的就是,練劍這幾天,從來都沒有來玄月閣找過所謂的武功秘籍。”


    顧大千與陳琳喝酒聊天,不知不覺已至深夜,好久沒有聊過這麽久的二人不覺間都有些醉了。


    竟然沒有人發現披著月光走迴來的顧千嶼,隻是迴來時變成了單手拖劍而走,大概是太累了提不動手中劍了。


    他立在玄月閣下,抬頭仰望漆黑夜空,點點星辰點綴著夜晚的天空,月光微寒,他眼神轉向玄月閣,樓頂亮著燈,簷角掛著鈴鐺,風一吹,“叮當當”響,這聲音可比他練劍時聽到的瀑布聲要悅耳的多了。


    他一步步走向閣頂,腳下一步一個腳印,木質樓梯“吱呀吱呀”響著,一如五天前,陳琳帶他去練劍時一樣。


    他腳步有些趔趄,卻又很堅定很艱難的往上走著,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了樓頂。


    樓頂之上,顧大千陳琳兩人正在歡聲笑語,桌上酒杯裏還倒滿著酒,顧千嶼走過去,倒一杯在嘴裏,一股火辣辣的味道直衝腦門,喝完了酒,他望向窗外,漆黑的玄月山,漆黑的山林,玄月山綿延八百裏,他的豪情,蔓延了八百裏。


    他看著窗外,堅定的說道:“刺劍八千次,迴掠八千次,站在水中三十六柱香,瀑布之下,斷壁懸崖之間,瀑布之上,都已經完成了。”


    話說完,顧千嶼轉身離去,同樣是拖劍而走,同樣將木質的樓梯踩得“吱呀吱呀”響,隻是此時,他的腳步,變得沉穩而有力,不再漂浮。


    這次該輪到陳琳和顧大千驚訝了,許久,直到顧千嶼走下樓梯,消失在前來的小道上之時,陳琳才迴過頭來問顧大千道:“顧宗主,當年你練成這種程度,用了多久?”


    “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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