濰州城,刺史府。


    樓上最靠裏邊最隱蔽的房間內,今日在座的,都是濰州城內有頭有臉舉足輕重的人物,有濰州城刺史李克,濰州城第一守將黃狂巢,玄天劍宗宗主顧大千,大宗師陳琳,踏歌樓掌櫃的趙起民,玲瓏坊坊主馮老鴇兒,還有幾位士族鄉紳,以及一些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小有成就的人物,其共計十二人,都是這濰州城中的大門大戶,都是跺跺腳就能使整個濰州城顫三顫的人物。


    今天的刺史府格外安靜,隻有丫鬟倒茶的聲音,滾燙的茶水沿著杯沿傾瀉而下,在杯子中發出“呲呲”的響聲,卻始終沒有人去拿起杯中的茶。


    奇怪的是,上首位置的那把太師椅上,仍然沒有坐人,仿佛是特意為誰留下的。


    李克也並未急於開口,隻是不斷的用手指敲擊著身前的桌麵,發出“砰砰”的聲響,這聲響在如此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有些刺耳。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房門被打開,從門外走進來一人,來人是個身著錦緞華服的年輕男子,眾人看去,隻見那人一件雪白的直襟長袍,衣服的垂感極好,腰束月白祥雲紋的寬腰帶,其上隻掛了一塊玉質極佳的墨玉,形狀看似粗糙卻古樸沉鬱。烏發用一根銀絲帶隨意綁著,沒有束冠也沒有插簪,額前有幾縷發絲被風吹散,和那銀絲帶交織在一起飛舞著,顯得頗為輕盈。


    男子身後跟著一人,年紀不輕,白衣白發,頗有些仙風道骨。


    即便那位老者很隨意的掩蓋了自己身上的真氣,陳琳顧大千這些武道中人,還是一眼便看出這位老者境界不低。


    年輕男子也不避諱,徑直坐在了上首位置,那白發老者立在他身後,佝僂著身子,雙手交叉在身前,顯得畢恭畢敬,能讓如此強者俯下身子的人,身份自不用多說,眾人心中早已經猜個七七八八。


    十二人分坐屋子兩邊,幾人許久無話,李克今天沒有穿官服,這場集會都是秘密組織起來的,除了屋裏的人之外,便沒人知道了,李克坐的挺直,喉結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年輕男子擺擺手,李克會意,想說的話憋在心底,住了嘴。他知道麵前這人的身份,忌憚頗多。其餘幾人都是閑散慣了的江湖人士,倒沒有什麽可害怕的,反而顯得自然一些,但此刻卻也沒有人率先講話。


    那位年輕男子率先開口,說道:“各位都是這濰州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天召集各位到此,是有要事相商。”


    “不知有何要事?”顧大千抬抬頭,望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年輕男子,又看了看站在男子身旁的白發老者,此刻老者已經不再收斂身上的氣息,一股內勁從那老者身上散發出來,衝天內力將在座的各位都震懾住了,這內力似乎比濰州城第一高手陳琳更勝一籌,能有如此境界之人,整個荊楚王朝也找不出幾個,大家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


    “各位都是長輩,我也就不賣關子了,我乃荊楚王朝新登基的皇帝,也就是靖王爺口中沒有什麽出息的幼帝,大家都知道,現在的荊楚王朝早已經是搖搖欲墜,其實父皇去世前,國家就已經動蕩不安,隻是忌憚父皇的餘威,一些事情他們不敢擺在明麵上來,但現在父皇已經駕崩,我空有報國之誌,隻是尚且年幼,難以服眾,內裏母後把持著朝政,她是偏向我的,隻是聽信了一些宦官的妖言,把朝政弄的越發糟糕,況且宮中還有我叔父靖王安插在我身邊的皇後,靖王反叛之心已久,父皇去了,這隻老龜就要浮出水麵了,這個世界上,除了父皇外,靖王再難找到敵手,照這樣下去,不出兩年,荊楚王朝定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再加上西邊的鬼茲族屢屢截獲我朝通往西方的貿易貨物,北部蠻族部落更是屢屢犯我邊境,我荊楚王朝曆經三百年,到此已經搖搖欲墜,我痛心疾首,但到現在為止,我依舊沒有找到破敵之法,愧對先皇,愧對祖先啊!”


    年輕皇帝倒是個心直口快之人,也不賣關子,這倒是更能讓在座的江湖人感到親切一些。


    男子悲憤交加,說到傷心處,竟不由自主哭了出來,隻是顧大千注意到,眼前的年輕皇帝在訴說這些不堪之事時,並沒有用到“朕”這個字,而是用的“我”字,這倒給了大家一個平等的地位,沒有利用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給在座的所有人施壓,從這裏便可看出,這年輕皇帝也並非昏庸之輩,如若是生在和平年代,想必也是一代明君,隻是時運不濟,登基之時,便處在國家如此動蕩不安的時候,想來也是個可憐之人。


    李克慌忙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隻是一句句叫著:“陛下,陛下啊!”


    年輕時李克便是荊楚王朝有名的大將,也是荊楚王朝武廟榜上有名的名將,一次次深陷沙場,一次次建功立業,隻是後來年紀大了,便不再上戰場了。


    先帝與李克有著知遇之恩,當年先帝北伐北蠻部族時,李克並未隨軍前行,但李克曾作為後勤保障的重要官員之一,負責三十萬北征大軍的糧草軍械,每逢大戰,李克的糧草都是先大軍而行的,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頗為受先帝重視,直做到大司農一職,後告老還鄉,先皇不允,才給了他一個刺史的職務,並加授濰州伯。


    一直以來,濰州城的刺史就是個閑散的官兒,不用管什麽政事,也不必屯軍,因為濰州城中已有玄天劍宗,濰州城向來秩序井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倒是正合了李克的意,報效朝廷的宏願已經實現了,接下來,他隻想好好在這個繁華又安穩的城池裏,了卻自己的一生。


    隻是沒想到的是,荊楚王朝的根基並不穩固,明顯此刻已經到了最為危機的時刻,大廈將傾時,得需要多少根木頭去支撐才能不讓它倒下啊!


    聽著李克的痛哭,其餘人也是心中鬱結,都低垂著頭,不發一言,像是都在思考著什麽。


    待李克止住哭聲,顧大千拱手問道:“不知陛下想要在下做些什麽?”


    “想要各位前輩能夠幫朕奪迴原本便屬於朕的江山!”


    這次小皇帝用到了“朕”這個稱謂,說這句話時,心境明顯發生了變化,雄心壯誌又燃了起來,底氣也變得足了些。


    “這......”


    此話一出,在座各位皆大嘩,開始議論紛紛起來,但大多都不同意加入朝廷這一說法。


    皇帝陛下接著說道:“先皇在世之時,對江湖門派政策開明,從未遏製過江湖門派的發展,想玄天劍宗也是那時候發展起來的,請問各位,國都不是國了,所謂的江湖門派還會存在嗎?也許大家會說,朝廷變了,不關江湖的事,可各位難道沒有聽說江南靖王大肆籠絡江湖門派,為己所用,不願加入便慘遭滅門,水月宮,曹家堡,徐家劍塚都已經被滅了門,如今永樂堂的各大惡人已經投靠了靖王,正在為靖王效力,各位想想,如果靖王攻到了這裏,想要將各位收為己用,各位將以何理由拒絕?如若靖王揮師來攻城,各位如何抵擋得住?”


    “我濰州城有玄天劍宗弟子七千,又有顧宗主和陳宗師坐鎮,想必那靖王也沒那麽輕易攻破這裏。”一相貌有些醜陋的年老男子冷哼一聲,說道。


    此人正是玄天劍宗中另一幕僚陳放,此人勇猛異常,拳腳雙絕,但不善內裏,隻是一身肌肉堅硬如鐵,幾乎刀槍不入,善守不善攻,玲瓏武榜之上,曾經也有過一席之地,隻是後來年紀大了些,又罕在江湖中露麵,再加上在荊楚王朝尚武之後,後起之秀如雨後春筍,所以玲瓏武榜,已經多年未見他的名字了。


    “陳放,休得放肆!”顧大千喝止住陳放,又一拱手,緩緩說道:“如陛下所言,國將不國,我們江湖草莽又怎麽能抵擋呢?我們都是些粗人,自由散漫慣了,這朝堂生活實在是不適合我們,更何況自古以來,也沒有江湖門派參與朝堂政治的先例......”


    “前輩此言差矣,先前的江湖確實超脫政治之外,那是因為沒有人在乎這個江湖,也沒有人打擊這個江湖,所以自古以來,皇帝輪流做,江湖卻還是那個江湖,可現在不同了,靖王馬踏江湖,將整個江南的江湖翻了個底朝天,難保到了北方就會對各位秋毫不犯,到時候這江湖,也就不算個江湖了!試問那時候,各位還能安穩坐在這裏嗎?”皇帝陛下似乎說的累了,又或許剛才的講述過於悲壯,聲音竟不知不覺間變得小了,隻是其中威嚴卻絲毫未減。


    “小小年紀就如此了得,日後定成大器啊!”顧大千暗地裏感歎道。


    隻是這等大事,顧大千卻不能答應他,自己行走江湖這麽多年,祖先們也是為了這份基業付出了無數血的代價,如若在他手裏,歸順了朝廷,那這份家業就意味著在自己手中消失了,這跟亡國之君又有什麽區別?這份家業來之不易,江湖人的氣節來之不易,不能在他手裏給弄丟了!


    顧大千低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麽,許久才抬起頭來,對著端坐上首的皇帝陛下斬釘截鐵的說道:“恕在下不能答應陛下的要求,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如若靖王敢來犯我濰州城,在下定叫他有來無迴,可讓在下為朝廷效命,恕在下直言,這比殺了我還難受!”


    “濰州城是進入京城的要道,扼中原之咽喉,又是唯一的糧道,戰略意義重大,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靖王如若向京城進兵,濰州城是他必取之地,朕猜測,他不會這麽快選擇進軍京城,因為時機還未成熟,在時機成熟之前,他必定先令江湖門派占領濰州城的江湖,以為內應,屆時,玄天劍宗必將成為靖王的頭號目標,玄天劍宗再強,也是難以抵擋啊,濰州城一破,靖王若進兵來犯京城,北方門戶大開,千裏平原,再無遮擋之地,京城必危,到時候定將生靈塗炭,玄天劍宗也將不複存在,各位前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濰州城血流成河,濰州城的百姓流離失所,玄天劍宗慘遭滅門嗎?”小皇帝的聲音提高了些,他的表現與他的年齡並不相符,但他眉宇間流露出來的感情,卻是真實存在的,做不得一丁點的虛。


    顧大千一拱手,未改其誌,緩慢卻極其有力的說道:“請陛下放心,隻要在下不死,這濰州城就絕不會失,他靖王想要跨過濰州城,也沒那麽容易,我雖然不願成為朝廷的臣子,但為國為民之心還是有的,陛下盡管將這濰州城交給我,我定不辱使命!”


    “好!前輩意氣高潔,朕甚為敬佩,今日朕也透個底,這玲瓏閣,便是朕的勢力,自先皇起,到今日,已經培植多年,一直隱在江湖,如今國難當頭,也該當拿出來為國效力了,馮如意聽令!”


    此話一出,隻見馮老鴇兒鎮定起身單膝跪於地上,雙手抱拳舉過頭頂,這是武將行禮的姿勢,沒想到,這馮老鴇兒竟是朝廷命官,更令人驚訝的是,她竟是一名女將,隻見她完全沒有了往日裏的風騷,形象竟不知不覺間變得威猛起來,身上所散發出的氣勢也是不凡,聲音中氣十足,道:“原虎賁營副將馮如意,參見陛下!”


    “即日起,著你等好生輔佐顧宗主,在靖王來犯之時,全權聽憑顧宗主調遣,不得有誤!”


    “末將遵命!”


    這都是客套之詞,不用說這城中還有軍方的大將李克,就算沒有,也絕輪不到聽憑顧大千調遣的道理,武夫哪怕再強,對沙場之事,作用也是微乎其微的,畢竟廟堂外的武夫,對天下大勢的影響,畢竟很小,玩弄權謀或可亂政,可還沒聽說過一介武夫就能禍國的。


    不過這一跪還是驚呆了包括李克在內的所有人,沒有人知道,江湖中大名鼎鼎的玲瓏閣竟然是當今皇帝的部下,更沒人想到的是,在這濰州城裏做了幾年花魁又當了十幾年老鴇兒的馮媽媽,竟然是軍中副將,而且還是虎賁營的副將。


    隻是還沒等眾人驚訝完,小皇帝便站起身,徑直走出了屋子,將要出門的時候,突然迴頭說道:“各位前輩,晚輩在這拜托各位了!”說罷深深鞠了一躬,將掛在門口的袍子披在了身上,隨後走出了屋子。


    小皇帝識趣的沒有提要向濰州城增兵的敏感話題,畢竟靖王爺能夠馬踏江湖,他小皇帝又有何不能?


    推開門,剛剛還豔陽高照的天氣,此刻風雲突變,狂風大作,雪花漫天飛舞,不多時便染白了整座濰州城。


    屋外刮著狂風下著大雪,屋內溫暖如春,皇帝走在玲瓏巷上,身後跟著那位白發老者,雪花飄飄灑灑,卻始終落不到兩人的身上,但空曠的街道上,隻有兩人前行,竟顯得如此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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