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雅氏拿出一個包裹來,笑道:


    “家裏沒什麽好東西,便有也比不上宮裏。包裹裏幾雙棉布襪子並貼身的小襖,是咱們自己家人比著姑母留在家裏的衣裳做的針線,姑母不嫌棄將就著用。還有兩罐子甜醬,兩罐子醃菜,是公公從前說起姑母喜歡的老字號;再就是一包金銀錁子,姑母這些年幫扶著,家裏多置了些產業,這些孝敬您宮中使用。”


    郭嬤嬤聽了,撂開金銀,先看了針線。原來宮中飲食雖然豐盛,但宮女怕伺候時出虛恭出醜誰也不敢多吃因此少有發福一說;再來郭嬤嬤一生未曾開懷生養,年紀雖大仍有些纖細之態,比尋常老婦麵上至少年輕五六歲,衣服竟還合用;至於醬菜,可真真是娘家人才能準備出來的東西,旁人如何能知。


    “難為哥哥惦記。”


    一語已是淚下。


    烏雅氏輕輕言道:


    “姑母不願意出宮自然有姑母的道理,但您侄兒千叮嚀萬囑咐,叫媳婦問您一聲。若是改了主意,盡可迴盛京家去,咱們奉養您。自公婆去世後,咱家中沒個長輩,時常思念您,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您也指點指點咱們。”


    郭嬤嬤雖已立誌不出宮,聽到這一番話,卻也有些牽動心腸。待要說幾句體己話,見小輩們還在,姚洛還是沒出門的姑娘,到底不方便。這便高聲向窗外叫道:


    “外麵是誰當差?”


    隻見簾子一動,一個穿灰鼠滾邊青色比甲未留頭的小姑娘走進來,笑嘻嘻地問:


    “嬤嬤使喚做什麽事?”


    “原來是小雙。我兩個侄孫女頭一迴進宮,好歹你帶她們到這宮裏不要緊的地方轉轉,也算長點見識。可行麽?”


    “是。兩位小姐跟我走吧。”


    濟蘭瞧出這是長輩有話要說,忙領了妹妹退下。姚洛悶了這半日聽說要逛,喜得無可不可,歡天喜地行了禮,由小雙帶去不提。


    郭嬤嬤喝一口茶,把蓋在膝上的棉被拉了拉,緩緩說道:


    “好容易來了,想著我那侄子不是隻有這一句話要問吧。”


    烏雅氏沒想到老太太如此厲害,登時紫漲了麵皮,勉強答道: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姑母。想來您也知道,我娘家烏雅族裏,怕是要出個主子娘娘了。雖然親戚離得遠,但她沒進宮前我也曾見過兩次。若說人物,不是我這當娘的說嘴,家裏兩個姑娘,倒也不差什麽。您侄兒,就有些動心了。”


    郭嬤嬤眼皮一搭,待要出言譏諷,忽然又有些心灰意懶。想著世人拜高踩低、趨炎附勢尚且尋常,自家侄兒也不過想著人往高處走,女兒出色,動了心思,不奇怪。這一二年宮裏多了多少包衣出身的美人兒,十裏倒有九個是這個打算。


    原來滿洲八旗裏頭的包衣,雖然比漢人體麵,但說到底還是奴才,若要抬旗當主子,從前就隻能立下從龍戰功,一刀一槍拿命去拚;但皇帝生母佟氏,原來不過是漢軍鑲藍旗出身,入宮時品級也不甚高,皇帝登基,八年前就把舅舅一支抬了漢軍鑲黃旗。


    清朝後族抬旗自此始。


    從前皇帝的生母不是滿人大姓貴女就是蒙古王公掌珠,佟氏之風一開,八旗之中地位不高又有適齡女兒的,紛紛打起這條路的主意。隻盼著一朝侍奉君側,誕下龍子,一家上下都能跟著榮華富貴,平步青雲。


    郭嬤嬤年紀漸長,年輕時那一股火爆脾氣本就去了不少,又深知人心一項,最是難以轉圜,若是自家侄子動了這個心思,隻怕自己說什麽都拉不迴來。既然如此,隻好在烏雅氏身上下功夫。


    “且不論他如何,你這個當額涅的,也是這個主意?宮裏頭,外麵看來自然是千好萬好,一旦進來,伺候了皇上,現在入了關,可不是在盛京那套章程了,除非家裏跟前頭靜妃一樣是蒙古王爺,否則非死不得出。若有寵,日子好歹還能過;若無寵,一輩子再見不到家人一麵的,要多少有多少。先帝爺一去,麵上有個封號、有個兒女傍身的主子娘娘,好歹還能熬著;再底下的,去了哪裏?”


    其實這些,烏雅氏心裏也清楚。但她生性不是潑辣的人,見識也有限,自家爺們兒定下來的事情,隻有盡力辦,向來不駁迴。再來覺得若是那個族裏的小輩兒都能被皇上看中,自家姑娘又差什麽了,隻有更出色的,因此不大擔心。


    “姑母句句說的是,隻是家裏人口大,花費多,總不能一直靠著姑母的幫襯過日子,這才琢磨出這麽個路子來。我迴去一定把您的話帶到。”


    郭嬤嬤原以為這麽一番勸導,做娘的必定心疼閨女,把事情迴絕了。沒想到竟吃了個軟釘子。細一琢磨“家裏人口大”五個字,也就明白了。


    家裏男丁多,日後都得有差事,三官保不過一個小小的佐領,最多拉拔一兩個,剩下的若是沒有個正經出路,八成得去打仗。


    現下南方正用兵,瞧皇上的意思,大局為重,為了穩定八旗子弟的心,遏必隆家的姑娘,怕是要當皇後了。形勢比人強,當娘的自然疼閨女,隻是世間重男輕女風氣如此,侄媳婦更疼兒子罷了。


    個中情由一旦厘清,郭嬤嬤更把那出宮的心看淡了。親生女兒尚且如此,自家侄子如何涼薄,也就清楚了。今日恭順,不過有所圖;自己當真出了宮,成了個沒用的老太婆,指不定什麽情形呢。


    “既然如此,你們才是親生的父母,自己個兒拿主意吧。”


    烏雅氏前頭見她勸阻還以為姑母不會讚成,沒想到這麽輕飄飄地鬆了口,實在是意外之喜,於是乍著膽子再求一求:


    “您瞧著,濟蘭成麽?咱們知道,她嫁過人,可是嫁過人才入了宮的娘娘,幾位皇上都有……”


    “這,老婆子幫不上忙。我也隻是個奴才罷了。瞧主子的意思吧。”


    “主子?可皇上還沒見過濟蘭呀。皇上要不降旨,濟蘭就是宮女都選不上……”


    “皇上沒瞧見,太後瞧見了,也是一樣的。”


    “您是說,這就帶著濟蘭去見太後主子?”


    “小雙看見了,跟太後看見了,是一樣的。”


    烏雅氏待要再問,簾子外腳步聲已響。小雙領著兩姐妹迴來了。她瞧濟蘭倒還是老樣子,垂著眼睛,規矩坐了。而姚洛雖然不敢說笑,兩個眼睛卻亮晶晶的,偷偷瞄著自己,她知道這是有話要說的意思。再迴想起姑母一番話,竟然有些害怕。


    就小女兒這麽個藏不住的性子,真能在宮裏平安無事嗎?


    兩人一迴轉,時辰也就差不多了。於是依舊是德貴領出去,坐了來時的馬車。


    出了宮門,兩個兒子早等在那裏,忙迎上來。見了女眷平安無事自然歡喜非常,又遞了一個荷包上去。德貴卻不接,低聲道:


    “小爺收著這個吧。咱們日後怕是常見呢。就當是奴才的見麵禮了。”說罷竟把之前的荷包也掖了迴來。


    烏雅氏此時精疲力盡,這些都不理論,拽著兩個姑娘趕緊上了自家馬車,合上眼睛待要眯一會兒,姚洛已是迫不及待嘀咕開了:


    “這迴才是真長見識了,額涅,你也去就好了,那個小雙姐姐帶我們兩個去了好些好地方呢!就說那小廚房吧……”


    烏雅氏強打精神聽著,心裏仍是琢磨“主子看見”是什麽意思。忽然靈光一閃,後脊梁竟有些發涼。這次進宮,到底是她們見姑母,還是主子相看兩個姑娘呢?


    烏雅氏一時傻了,不由自主撩起馬車窗帷想再看看紫禁城,可惜大雪紛紛,遠遠的隻能看見黑壓壓一片,亭台樓閣,繁華景象,均墮入夜色,一概瞧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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