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說,眾生平等。


    香案前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個皇室公主,一個化外之人,竟也能相對坐在蒲團上,說著天方夜譚般的逃跑。


    “叔祖,多布到底想怎麽做?難道他初四進南苑就是為了……”


    羅桑丹貝堅讚大師哈哈大笑,連忙擺手製止海楓。


    “多布是你丈夫,你還不了解他嗎?怎麽會如此魯莽。他一重生,就開始琢磨如何同你盡快廝守在一起,正好我要進京,就帶上了他。”


    “您,您不以為多布是瘋了,或是……”


    “四格格,我可是個僧侶啊。《太子瑞應本起經》,總讀過啊。”


    海楓前世為了拉攏太後保護自己,也讀過很多佛經,自然知道那個故事。


    釋迦摩尼的前世是善慧童子,受師傅之命下山迎接燃燈古佛。他想要以鮮花敬獻,卻怎麽也買不到。賣花女瞿夷對他心生愛慕,就賣給他五朵青蓮,又請他代為獻上兩朵。


    “願我後生,常為君妻,好醜不相離。今我女弱,不能得前,請寄二花,以獻於佛。”


    這七朵青蓮,五朵化為燃燈古佛的佛座,兩朵化為衣袖。


    下一世,瞿夷就成了善慧轉世的太子悉達多的妻子。


    這就是成語“借花獻佛”的典故。


    “燃燈古佛是掌管過去的佛。多布為了保護土謝圖汗部的牧民們,馬革裹屍,死在噶爾丹的炮火下。犧牲小我,功德無量。他說,他臨死前,捏緊胸前的玉佛向天祈願,隻盼能和你生生世世,結為夫妻。或許,因果到了,你倆便於此處重逢。”


    作為一個現代人又是教師,海楓堅信唯物主義和無神論,宗教活動從來沒參與過,對於穿越,無論上次還是這次,她都認為是科學暫時還無法解釋的現象而已。


    但她知道蒙古人對神佛極其尊敬,保持著禮貌沒有反駁。


    “那,您和多布到底如何打算的?”


    “把握不高,卻也值得一試。首先,多布已經通過恭親王,向康熙皇帝提親求娶你。現在康熙皇帝盼著和土謝圖汗部結盟,說不定會同意。可萬一定不下來呢?所以他昨天又想了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借著這鬧鬼的傳聞,你先裝一裝神智失常,我便去青城行宮,對康熙皇帝說,你如今須得跟著我去西藏,入佛門修行一段時間,以保全性命。咱們看著皇上的態度,如果過上一二年,他變得不大在意你了,我便試著報給他,你修成正果,已脫離肉身而去。多布再給你安排個假身份,和他完婚。”


    海楓飛速地思量著這個計劃的可行性。


    不錯,正如叔祖所說,不穩妥,但值得嚐試。


    土謝圖汗部對此刻的康熙有多重要,他對建寧長公主深壓於心底的愧疚,這些重生的海楓很清楚。


    一個還沒序齒的女兒罷了,他極大可能會放手。


    濟蘭溫柔的笑眼,緩緩浮現在海楓眼前。


    她如果真的走了,恐怕今生不能和母親再見麵。


    “叔祖,我,我是不是,不能帶母親一起走?”


    羅桑丹貝堅讚大師和侄孫也反複商量過這個關節,覺得難上加難。


    “我剛剛進小佛堂,郭貴人護女心切就闖了進來求我救你。要是我沒見到過她,或許能辦到。”


    海楓明白這裏頭的棘手之處。


    叔祖已年過五十,做她祖父都綽綽有餘,修行一事,皇上或許會信;可母親才三十歲左右,且生得異常美麗。如果叔祖要同時把母女帶走,皇上作為一個男人,一定會覺得叔祖是見色起意,假借佛家名目,滿足私欲。


    藏傳佛教,多有不禁世俗嫁娶的派係;雖然叔祖這一支禁止娶妻,但隻要改投別係,或者還俗,也就無妨。


    看起來雲淡風輕的叔祖,其實野心很大。


    蒙古現在的社會,是一個由僧和俗共同統治的二元結構。


    貴族王公們負責牧民們的生計安全,收取賦稅,居高臨下地掌握著方方麵麵;


    僧侶喇嘛們布道講經,開寺傳教,勸信眾多積善緣,以求來世福報。


    一條管著生,一條捏著死,牢牢控製住群眾。


    而這兩條繩索,最終都得合在一處。


    貴族統治者的兒子們,通常不是留在家裏繼承爵位,就是出家當喇嘛。


    噶爾丹原本就是入佛門修行,打算當蒙古的宗教第一人。


    他和羅桑丹貝堅讚大師都是王子出身,同在一個老師門下,多年來競爭得很激烈。


    雖然因為準噶爾部內亂,噶爾丹還俗迴去當大汗了,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第二根繩索。


    做蒙古第一個僧俗合一的領袖,是他的目標。


    叔祖自幼修行,哪怕隻是為了土謝圖汗部不被噶爾丹鉗製,他都不會輕易讓步低頭。


    如此關鍵的時刻上,如果康熙誤會他目光短淺,貪圖美色,那對整個漠北的局勢,都不是件好事。


    海楓不想強人所難,更不想為了個人的幸福就把土謝圖汗部數萬群眾的安危顛覆。


    她也在那裏生活過好幾年,早已產生感情。


    可是母親……


    她怎麽能把母親丟下呢?


    “叔祖,你,你容我再想想。”


    “也好。明日這個時辰,我會再過來。”


    “明天見。”


    海楓精疲力盡,連禮都沒力氣行,蹣跚著推開了佛堂的門,深深唿吸著室外的新鮮空氣。


    快午時了吧,金光瀉地,熱浪咄咄逼人。


    “四格格萬安。”


    外麵宮女太監們整齊劃一的請安聲,海楓聽著,莫名感到有些聒噪。


    畢竟她頭重腳輕,腹中空空,連站穩都困難。


    乾清宮的太監張順奉旨來到慈寧宮,戰戰兢兢地一直在等消息。見四格格失魂落魄地走出來,他的心也跟著揪到了一塊兒,趕忙衝到她麵前打聽。


    “四格格,奴才鬥膽,敢問一句,裏頭的貴客,現下是個什麽情形?”


    啊?情形?


    我太陽穴上好像被人用卡車軋過一樣,你還問我情形?


    “沒事。他好著呢。我,我有事。我要休息,我還要吃東西,我要見我額涅,我……”


    緊接著,她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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