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宮出來時,已至黃昏。


    裴麟吃了華妃親手煮的飯菜。


    汴京的薄霧總是帶著一些憂愁,好在裴麟並不是一個容易感傷的人,走出寢宮,直奔禦書房。


    他需要趕緊要到他所想要的東西。


    童關從禦書房內走出來,低聲道:“陛下在休息,之前吩咐若是殿下來了,到側殿等候。”


    童關似笑非笑地審視著裴麟,他的目光並不是很友好,看得裴麟有些不自然,他也不帶路,就這麽直勾勾地看著裴麟。


    無論誰被一個陰陽人這麽看著,感覺絕對不會好,裴麟被盯得有些發毛,眉頭微微一蹙,卻也沒有發作。


    若是在邊關塞外,裴麟或許可能會頂撞一下這個自持位高權重的內閣總管,但現在人在汴京,童關想玩死裴麟的方法不下一百個,況且蔡太師的公子剛剛折損,這位自詡蔡太師幹兒子的童大人,必定咽不下這口惡氣,現在沒有惡心他,已經算是裴麟的逼裝得到位了。


    不行。


    還不夠到位。


    裴麟還得繼續裝。


    於是躬身作禮,對著童關道:“多謝公公。”


    童關似乎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眼神換來的居然是裴麟愈發恭敬,不禁發笑,擺了擺手道:“偏殿在那邊,去等著吧。”


    裴麟繼續拿出謙遜的樣子道:“多謝公公指路。”


    他也沒再多說什麽,轉身就走。


    但這一次童關卻低聲道:“殿下大婚在即,日子還未確切定下,還是早日確定為好,不過最好是等個十日,太師迴來再辦。”


    裴麟頓住了,迴身恭敬道:“那是自然,若無蔡太師穩坐上賓,我的婚事怎能圓滿順暢?太師和公公都是貴客,定是要等的。”


    童關本是發難。


    皇子大婚,要等一個官員,已是天大的施壓,可這麵前的五皇子非但沒有任何神色上的動容,竟然還迴答拆解,並且直言奉為上賓?


    童關不禁內心發笑,這不就是給自己的老嶽父秦群臉上痛痛快快的一巴掌?


    可他哪兒知道裴麟和華妃的想法?


    若是此行裴麟要下一個王位,那規格已是整個韶陽最高的利益,畢竟皇帝的大婚總不能去民間辦,那麽除去皇帝之外,一旦王位要下來,裴麟就是整個皇子之中位列最高的人,章程上定然和其他人大不相同。


    在韶陽的規矩裏,裴麟是要在當日麵聖跪謝的。


    裴麟這句奉為上賓,豈不是把童關架在火上烤?


    他的上賓有且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皇帝。


    你童關幾個腦袋,和皇帝平起平坐?


    不過這一切都是後話了,到時若真如此,裴麟也不會傻到拿大婚之日,去惡心他們兩個人。


    隻需要擺出一個低姿態,畢竟真正的權謀內核在隱忍二字上,來到汴京,這個權力旋渦的中心,裴麟能做的也隻有隱忍。


    偏殿等了半晌,皇帝才召裴麟入禦書房覲見。


    再見童關的時候,內閣總管臉上表情明顯舒服了很多,狹長的眼睛不再抱有那麽深的敵意,相反還有些憐憫之色。


    大概他也能想明白,畢竟在他們這些士大夫家族人的眼裏,韶陽的武夫大都能帶兵打仗,可一旦站在朝堂之上耍心思,個頂個的都是天大的膿包,隨便幾句話就能給這些帶刀的傻憨憨安排得萬劫不複。


    或許童關此時已經把裴麟放入了這些人的行列。


    正是裴麟求之不得的事情。


    “陛下,五皇子到了。”童關作禮。


    皇帝睡眼惺忪卻仍不失威嚴,單手倚著額角,擺了擺手,童關便退了出去。


    裴麟剛要跪下,皇帝咳嗽了一聲,“聽聞最近喜歡下棋了?”


    裴麟心裏咯噔了一聲。


    這皇帝耳目也不少啊。


    “是。”


    皇帝道:“來一盤。”


    禦書房的棋盤自然是非比尋常的,材質也是裴麟從未見過的。


    榧木的棋盤做的無比光滑柔順,這個東西隨便都是能賣出天價的東西。


    再加上韶陽轉有的定窯雲石旗子。


    這一枚足以買下一套四合院。


    皇帝執黑先行。


    他的第一子下完,裴麟抓著棋子的手,僵在了空中。


    皇帝悠然看向他,“怎麽?第一步就下不去了?”


    裴麟看著孤零零的黑子,在三百六十一格的棋子上,唯獨站著正中天元之位,十九路縱橫棋盤,獨占氣運三百六十一,他仰起頭,露出了一副青春無邪的笑容,笑容裏還夾雜著一些詫異,“這……”


    皇帝有些不悅,沉沉的深吸了口氣。


    有些人,就算是吸氣,也會讓旁人有壓力。


    裴麟立刻占據左上小目。


    皇帝輕輕點頭,麵色從容了許多。


    但他的第二子,慢了下來。


    很慢很慢。


    裴麟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直至皇帝第二手落子的地方出現之後,幾乎已過去了一刻鍾。


    而第二子落下,裴麟全身的冷汗都已冒了出來。


    正常開局是不可能落子天元的。


    但皇帝這麽下了。


    棋盤共有四個邊角,就算棄先手,補後手的讓棋,也會自己繼續去占據四個邊角,例如裴麟占據左上,皇帝就該去搶左下、右上,若是守棋高手,則是右下等地。


    但凡懂棋的人,也絕不會在第二手,就將棋子貼在裴麟的棋旁邊。


    可第二枚黑棋,就緊緊地貼在裴麟第一枚白子的旁邊。


    裴麟仰起頭。


    他已經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皇帝和他下的棋。


    這兩步開局,是裴麟和趙元下的棋!


    裴麟強忍著全身的顫抖,下了第二步。


    占據右上星位。


    皇帝第三步下的很快。


    追棋。


    仍舊和裴麟拚搶左上小目。


    這局棋怎麽會出現在皇帝的視角裏!


    不可能!


    晉王怎麽會犯這樣的錯誤!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裴麟冷汗直流。


    當日,裴麟萬不得已。


    但趙元自縊而死,已是定局。


    可現在,裴麟仍舊是萬不得已。


    但皇帝不會自縊!


    如果這盤棋裏要死一個人,那就隻能是自己!


    他為什麽會拿出這盤棋。


    為什麽?


    他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一切?


    難不成……


    裴麟呆住了。


    他的腦海在飛速旋轉。


    趙元死的時候……


    氣運會不會早就變了?


    皇帝悠悠道:“朕隻是想看看,下棋,到底怎麽會把人下死的。”


    裴麟感覺喉嚨在冒煙。


    心仿佛忘記了跳動,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抓住了。


    皇帝笑了笑,凝視裴麟,“和華妃商量的如何?想要些什麽賞?”


    裴麟幾乎要昏厥過去。


    他從未想到過,一個人可以有如此恐怖的威壓。


    足以讓他窒息。


    這哪還是君臣父子?


    這是一盤生殺大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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