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初寧仍舊不說話,景元一便要站起身退出去。


    可他剛一動,便聽見初寧極輕地問了一聲:“你是真的想替我解決眼下的問題,還是想解決你自己的問題?”


    景元一一怔,接著立刻圓滑地答道:“王後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這有什麽分別麽?”


    “當然有。”初寧冷冷地迴答,手中握著的那支發釵,已經抵在了景元一的心口處。


    “王後,您這是什麽意思?”景元一有些意外,但仍舊麵色平靜地發問。


    初寧站起身,一步步逼著他走到牆角:“那個不是姬重光,你也不是景元一。”


    話音剛落,耳邊忽然有巨大的轟鳴聲響起,如同雷霆萬鈞灑落人間一般,初寧仍舊站在原地,卻像隔著一層水霧一樣,看得見王都神殿裏的情形。神殿裏的人,也都一瞬不瞬地看過來,顯然他們一直看得見這裏的情形,卻無法跟初寧有任何溝通。


    麵前的“景元一”笑了一下,並不是真正的景元一慣有的那種嬉笑,而是與九問閣中那個書生管事一模一樣的冷淡微笑,如同麵具一樣遮住了內心一切情緒起伏。


    麵前“景元一”的聲音,與神殿中君望的聲音同時響起:“還真是不簡單呢,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我是我的呢?”


    初寧也不跟他猜啞謎,直截了當地說:“我一早便說過,很多東西會變,很多東西不會。你自以為了解姬重光,便用人之常情去推斷他,認為他大權在握之後,必定會左擁右抱、美人入懷。你大概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其實厭惡女人,越是柔媚的女人,他越厭煩,所以早在見到這個景元一之前,我就已經懷疑了,隻是被強行加進我腦中的記憶所困擾,直到此刻才終於確定。”


    她頓住,眼中忍不住流下淚來,對著那張惟妙惟肖的麵孔說話:“至於你,我曾與景元一約法三章,他為人看起來輕佻放浪,卻絕對不會強迫我做不想做的事。你方才幾次三番地勸說,實在太心急了。”


    初寧轉過頭,抬手抹去眼中湧出的淚水,隔著水霧,她看見景元一在神殿之中向她微笑。那片水霧之中蕩起漣漪,分不清究竟是眼中的淚水,還是隔絕幻境與神殿的術法。


    她看見景元一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向她做了一個“殺”的手勢。


    君望不是活生生的人,是九鼎之中積蓄的不平之氣,無法釋放,漸漸凝聚成了人形。當他有了自己的意識,便想要反過來操控那些馭念的人,不再甘心做一名奴仆。


    因為他本就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殺死他,隻有一種情形例外,君望如果進入術法營造的幻境,必須依附在另一個人身上,如果這個人在幻境中被殺死,君望便會被永遠封在這個人身上。


    玄鳥有一顆世上最柔軟脆弱的心髒,那是玄鳥身上最弱的地方,全靠心口處的一根翎毛護持。但那根翎毛,卻可以是世上最利的劍。


    初寧握住那支發釵,合上眼簾……幻境中的“景元一”,卻在此時輕聲發笑:“不錯,你很聰明,很敏感,跟素天心和景敘一樣,這些都是極好的天賦。可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都會犯一個致命的錯誤,總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全靠一廂情願,不留任何後手。”


    幻境之外,神殿裏的君望,再次打量著姬重光:“不如你來告訴她,在他們找過來之前,你做了什麽?”


    姬重光木然地開口:“我跟你結下了同生同死契,換取你身上的力量,你助我成為晉國的王,我許你永生永世的權力,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想要除去你。”


    說完,他抬起那雙血紅的眼睛,向前望去,仿佛隔著術法的阻隔,能夠看到幻境中的初寧一樣。


    初寧的手在微微顫抖,如果除去君望,意味著姬重光也要死,那她做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她一路追到這裏,不就是為了阻止他把自己出賣給魔鬼……


    幻境之外,姬重光忽然做出一個詭秘的表情,抬手扼住了君望的脖子:“你這樣的人,也容易犯一個致命的錯誤,總以為別人不像你這樣心狠,是因為比你軟弱。”


    他的動作太快,以至於君望完全來不及反應。君望怔了怔,自嘲似的說:“很好,沒想到你跟景敘一樣,也是不識抬舉的。”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君望仰起手,朝向初寧所在的那處幻境一揮,一股狂風立時吹皺了湖麵,幻境之中的一切都跟著劇烈的搖晃起來,精美的花瓶從桌麵上滾落下來,摔得粉碎。


    眼看幻境就要被君望強行毀去,姬重光抬手壓住了他的手腕。就在前一晚,君望剛剛把他身上積蓄的念力給了姬重光,因為時間太短,他還來不及重新積i蓄,姬重光現在的術法之力,正可以壓製住君望。


    幻境中的景象漸漸穩住,君望的臉色有些青白難看,他咬牙切齒一般地問:“非要跟我作對,你能有什麽好處,除去了我,你也要死!”


    姬重光手上的力道漸漸加重,臉上重新浮現出慣有的自負模樣:“我不會死,除去了你,我也不會死。”


    他再次抬眼看向初寧,那是初寧記憶裏最熟悉的眼神,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靈雀台後山的密道裏,握住她的那隻手。多遠的路,都可以有人一起走。


    他說他不會死,初寧不再猶豫,把手中酷似翎毛的發釵,刺進了“景元一”的心口。四周的景象忽然定住,接著如同碎裂的冰麵一樣,紛紛滑落。


    初寧隻覺得自己像踩空了一樣,猛地向下墜去,直直落入一個溫熱的懷中。姬重光的雙眼近在咫尺,定定地注視著她,那雙眼中的血紅色已經退去,隻剩下純黑的瞳仁。君望已經被封住,他與君望之間結過的一切契都不複存在,他現在隻是姬重光而已了。


    姬重光俯下身,把初寧緊緊抱住,像要揉進骨血中一般,初寧在一片恍惚中,似乎聽見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還好你來了,還好你信我……”


    素天心手腕和腳踝上的鐵鏈,也都消失不見了,她站起身,竟然若無其事地朝神殿之外走去。


    初寧看見她的動作,忙忙地推開姬重光:“娘,你要去哪裏?”


    “出去轉轉,”素天心轉過頭來,見初寧神色有些尷尬,又補了一句,“你爹爹已經同意了。”


    初寧的臉上立刻飛起兩團紅來,雖然素天心沒有挑明,她卻已經想明白了,無庸最後一次進入東齊,已經不是為了刺殺姬重光,而是把女兒和未完成的願望,一並托付給了姬重光,並且“賞”了他意味深長的三巴掌。


    當年的景敘,太過耿直、太過單純,經曆過一番變故後,才知道了忍辱負重的難能可貴。而姬重光,正用了從“嶽父”大人身上學來的方法,一直隱忍到有能力一擊斃命的這一天。


    初寧忽然想起景元一,迴頭去看,隻見景元一已經坐在地上,一手捂住胸口不斷湧出的血來。他看見初寧急急地走過來,對她微微一笑,帶著幾分舊日熟悉的挑逗意味,卻已經沒有多少氣力。


    他轉頭避開初寧的目光,虛弱地對姬重光說:“我幫了你大忙,答應我的事,你必須做到,不然……不然……”


    初寧轉迴頭,疑惑地問:“你答應了他什麽事?”


    姬重光麵色凝重地搖頭:“不能說。”他答應景元一的事,就是不能告訴初寧,景元一在這其中究竟做了些什麽。


    他把君望封在自己的心髒之中,從此要日日夜夜忍受錐心之苦。玄鳥的觸感敏銳,記憶力也驚人,是這世上唯一能夠封住君望、仍舊保持清醒意識的物種,不會被君望吞噬成為傀儡。


    可他仍舊擔心,終有一天他會挨不住,被君望占了上風,所以他已經向姬重光懇求,又做了另外兩件事。一件是,他將帶著玄鳥一族南遷,進入瘴氣和沼澤環繞的密林,從此再也不會進入中原。另一件是,他與姬重光結契,做了姬重光的契奴,姬重光所受的傷,都會轉移到他的身上,這樣一來,他便可以早些死去、早些解脫……玄鳥是不能自己終結生命的。


    他看著初寧,雙眼之中帶著些許戲謔意味,聲音低得初寧已經聽不清楚:“那一晚我向你保證,是最後一次叫你小美人兒,你看,我從不食言……”


    王都神殿原本就是十分隱秘的地方,外人輕易無法進入,這裏發生的事情,外麵的人也無從知曉。


    後世所知的,隻是姬重光流亡東齊十餘年,最終一朝歸國,在沃城將麗夫人和她的支持者一網打盡,最終即位成為新的晉王。有傳聞說,他曾經得到了九問閣一個名叫君望的書生的幫助,可他歸國奪位之後,卻再也沒有人見過這個書生,人們紛紛猜測,也許這又是一位隱世的高人,完成自己該做的事後,便寄情山水去了。


    終其一生,晉王隻有過一位王後,她出自東齊素音世家,術法卻修習得一塌糊塗。但她做王後做得極好,好到後宮中隻有她一個女人,晉王卻有五位公子。


    某年某月,晉王姬重光帶著五官酷似初寧的長子批閱文書。公子據奶聲奶氣地指著一張竹簡說:“父王,又是一篇說母後善妒失德的,怎麽批?”


    姬重光懶洋洋地抄起來掃了一眼,握住公子據的小手:“來,父王教你一個新字,以後等你做了王,時不時就用得上。”


    刀筆一揮,龍飛鳳舞的大字出現在文書上: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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