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浧從鄔家離開,茫然走在街上。


    陸落不肯見他。


    他罪有應得,陸落的確不會見他的。


    他的馬不知丟到了哪裏。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結伴而行,今天好似是個大日子。


    半晌他才記得,如今還是正月,大過年的時候,街頭熱鬧非凡。


    他耳邊卻一片寂靜,什麽也聽不到。


    一個穿著淺粉色風氅的小姑娘,十三四歲,梳著雙髻,穿過熱鬧的人群,手裏拿著糖人。


    擁擠中,那姑娘撞到了他身上,糖人粘了他滿身。


    那是五百多年前,民風淳樸,世情寬容,女子出門也是大大方方,不用帶著累贅的帷帽。


    小姑娘一張圓嘟嘟的臉,眼眸澄澈,看上去可愛單純。


    「這......」小丫頭快要哭了,「我賠你的衣裳,你賠我的糖人,好嗎?」


    她很公正。


    迴過神來,顏浧的衣裳幹幹淨淨,並沒有小丫頭撞到他。


    他那時候想靠近八坨山,卻術法不濟,根本找不到位置,直到他打聽出老祖的養女。


    落落養在深山,老祖每個月都會讓道童陪著她出來玩半天,見識世俗的種種。


    她愛吃甜的,最愛紅豆糕和糖人。


    顏浧故意撞她的,想引起她的注意,從而由她帶著上山。


    養在深山的女孩子,心思特別的簡單,顏浧能打動她。


    那天也是正月,空氣微寒,驕陽卻明媚。璀璨金陽落在她的臉上,映襯著她熠熠生輝的眸子。那瀅瀅碎芒能照到人心裏去。


    她的眸光,比驕陽更溫暖。


    顏浧怦然心動,第一眼就相中了她,他喜歡她。於是,拜老祖為師的目的,又多了一個。


    他隻是想起了前世第一次和落落相見的場景。


    前世的落落。和今天的她是相同麵容,所以再遇到她,他依舊一見鍾情。


    迴過神來,這擁擠的人群,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弄丟了她。


    「將軍!」不知何時,顏浧依靠著一處的院牆,靜靜站立著。他的下屬找到了他。


    找到他的時候,他似丟了魂,目視前方,一動也不動,背影似山般高大而巍峨。


    顏浧的眼睛。逐漸有了點神采,從追憶中清醒過來。


    「船停好了嗎?」顏浧問。


    下屬聽得出,將軍聲音嘶啞暗沉,毫無往日的果斷。


    「停妥了。」下屬道。


    顏浧迴到了客棧。


    晚上。他開始用陸落前世的八字,推演陸落的方位。


    陸落是他最親近的人。他愛的人,和所有的術士一樣,他無法預知陸落的方位,師父肯定可以。


    這世上最厲害的術士。就是他的師父千衍。


    顏浧放棄了推演,獨坐良久。


    他在折迴江南的路上,將他前世學過的術法,一一記起了。


    關於失憶期間的經歷,他亦記起。


    那些記憶似酷刑,讓顏浧痛苦不堪。在失憶的那段時間裏,他對待陸落極其苛刻,陸落這兩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顏浧雙手捧住了臉,將頭深深埋了進去,眼眶已經通紅了。


    他一晚上睡不著。


    「她吃了很多苦.......」他想著,心底就疼得痙攣。


    他獨坐在椅子上,屋子裏的燭燃盡了,搖曳著微影慢慢淡去。


    一片漆黑。


    顏浧隱約聽到了哭聲。


    「......我出不去,到底從哪裏可以下山?我要去找他。」是落落的聲音,「幫幫我,師兄,你送我下山!」


    「他來了,我知道的,他肯定來了!」落落的哭聲更加悽慘,「他上不來,爹爹不讓他上山,師兄,求你了!」


    她匍匐在地上哭,楚楚可憐,青絲落在青石地麵上,像鋪陳的綢。


    他沉默著,沒有開口。


    顏浧站起來,茫然四顧,客棧的房間黢黑,桌椅床幔影影綽綽,卻沒了那個身影。


    他也記起來了,現在的陸落,雖然和前世的她長得一樣,可是她的生辰八字好似出了問題,讓她有了些不一樣的改變。


    顏浧不知是何等的改變。


    她的生辰八字不止變了一次。


    顏浧痛苦閉上了眼睛,他耳邊全是陸落的哭聲。


    晨曦從雕花窗欞裏透出來,顏浧一晚沒有闔眼。


    天亮之後,顏浧去了趟千絲齋。


    他知道那是陸落的鋪子。


    掌櫃夏廷玉不認識他,顏浧與其閑聊,才知道千絲齋的布,去年八月就把今年一整年的出貨訂完了。


    「您若是想要,就定景耀十年的。要不然,還是沒有。」掌櫃的笑道。


    顏浧訂了五匹。


    訂完之後,他刻意打聽陸落,掌櫃的話就多了。


    顏浧立馬從夏廷玉口中知曉,陸落要出去遊學。


    這個時候,說不定她已經走了。


    顏浧放下了定錢,連住址也沒說,轉身就離開了鋪子。


    「這位郎君,您的布要往哪裏送,您留個住址啊。」夏廷玉在後麵喊。


    顏浧沒有聽到。


    他迴到客棧,交代下屬幾句,讓他們留在湖州,而顏浧買了兩匹快馬,急匆匆往八坨山去。


    顏浧知曉八坨山在哪裏,甚至知道上山的陣法。


    當年他下山的時候,加固了一層陣法,那是他和師父兩個人布置完成的。


    顏浧一路上快步飛馳,夜裏也不歇息,兩匹馬輪流著換。


    他走的是小路。


    他五天的功夫,就從湖州府到了八坨山。


    也許他師父和陸落還沒有到,但是他從湖州府到此處,官道有好幾條,顏浧貿然去追,怕錯過了。


    他索性就走了小路,先到山下等他們。


    顏浧沒有上山。


    無師父的首肯,他不敢造次。


    山腳之下荒無人煙,遠處有個破草棚,十裏之外有一個小莊子。


    顏浧身上帶了錢,他讓農戶每天都給送一頓飯菜,然後他就守在進山的入口。


    不遠處有個破涼棚,他夜裏就歇在那裏。


    等了兩天,一次午後,他坐在山門口發愣,一個寬袖長衫的男子,斜倚著山門,唇角微挑,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抱胸看著他。


    是柏兮。


    「誰來了?」柏兮笑著,唇角微斜,「不是老祖的嫡傳子弟嗎?怎麽,現在連山門都不敢進?」


    顏浧定定看著他。


    他怔愣了,半晌沒動。


    柏兮笑容更得意,諷刺他道:「老祖去湖州府接落落,還沒有到。你怎麽錯過,自己先跑過來了?」


    他尚未說話,顏浧一個健步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墨穀!」顏浧哽咽著,雙臂緊緊用力,將柏兮抱住。


    柏兮的笑容,全僵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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