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浧一直在夢裏。


    前世今生的畫卷,一點點在眼前展開。


    他生於趙州,父母是小生意人,精明又安於本分,操持著家業。


    他五歲的那年,趙州城破,父母都死在蒙古兵的馬刀之下,他抱著兩歲的幼弟,躲在草堆裏。


    他們啃了幾天草根,逃出了趙州城,往西北的大漠而去。


    他才五歲,帶著弟弟的時候,腳都走破了,步步血痕。


    剛踏入大漠,他們就遇到了一個中年薩滿,他收留他們做「那可兒」,也就是門戶奴隸。


    他們以為遇到了恩人,卻是遇到了魔鬼。


    薩滿性情暴虐,喜怒無常。


    往後的幾年,他們經歷過各種各樣的屈辱,打罵更成了家常便飯。


    再後來,他殺了薩滿。


    他和弟弟相依為命,他是長兄,像父親一樣教育弟弟,輔佐弟弟。


    他偽裝的祭祀法師,深受部落百姓的愛戴,他不過十三四歲就功成名就,擁有自己的牛羊和奴隸。


    直到進入中原,顏浧才明白一件事:他弟弟在他的庇護之下,任性妄為,是非不分。


    顏浧不是一個好的「父親」,他對弟弟的疼愛過頭、約束不足。


    小時候吃了太多的苦,才讓顏浧處處放縱弟弟。


    想到了自己的親弟弟,顏浧心中大慟,流下熱淚。


    「......將軍?」他耳邊傳來驚喜的聲音,「將軍他流眼淚了,是不是快要醒了?」


    「快去請王神醫!」


    一番忙碌,顏浧隱隱約約感覺有人按他的脈。


    聲音漸漸遠了,耳旁的話聽不清,他又迴到了夢裏。


    他和弟弟相依為命。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師父,也有了自己的妻子。


    「還是不醒?」


    「還有半個月就要等京師了,京裏的太醫會有法子的。」


    顏浧渾渾噩噩,似把兩輩子都經過過了,他在九月初的黃昏醒過來。


    河麵上金風細細,溫暖而涼爽。晚霞照進了船艙。


    他動了下,渾身都疼。


    「將軍,您醒了?」守著他的隨從大喜,「將軍醒了,快來人!」


    顏浧事後才知道,自己九死一生,被淳寧郡主捅了刀。倒在血泊裏。


    隨從上岸去請了位神醫,縫合了傷口,施針用藥,顏浧一直有單弱的唿吸,卻陷入了沉睡。


    從出事到現在。已經快四十天了。


    隨從們一邊給顏浧治病,一邊讓官船進去北上,此刻他們已經快到了京師。


    「返程!」顏浧醒過來,沉默坐了半晌。湖州府的事,歷歷在目。


    他想到了陸落。氣血翻滾,幾乎要跳下船遊到湖州去。


    「快返程!」顏浧厲喝。


    失去記憶後的一切,他都想了起來,他隻感覺喉嚨裏發腥。他情緒太過於激動,吐血不止。


    隨從都嚇壞了。


    顏浧想到他的五娘承受那些痛苦,他從心口一直疼到了腦殼。


    他快要發狂。


    他離開江南已經兩個多月,等他的船再次到湖州府時,隻怕就是明年正月。


    而顏浧重傷未愈,他不能乘坐馬車顛簸。


    他心急如焚。


    醒過來之後,前世的記憶單薄了些,今生的卻如潮水般湧進來,幾乎淹沒了他。


    「讓船夫們都加快,晝夜不歇!若是臘月初到不了杭州,就把他們扔到河裏餵魚。」顏浧對隨從道。


    隨從有點為難,沒敢接話。


    一個月的時間,到不了湖州。


    可顏浧的話,隨從不敢反駁,猶豫了下,隨從傳令下去,船夫們果然就加快了速度。


    顏浧從抓狂的心緒裏迴神,整頓情緒,問:「疑犯畏罪潛逃,咱們可有損失?」


    「沒什麽損失,死了一人,走失了一人。」隨從道。


    「死了誰?」


    「張別駕。」


    「那走失了誰?」顏浧又問。


    「李泓李別駕。」


    顏浧眼眸陰沉。


    官船隻有一個底艙,用鐵皮澆灌的,沉重而結實,用來關押罪犯最合適了。


    底艙隻有門,無窗戶,李泓負責每日給那群人送飯。


    顏浧待他們很苛刻,一日隻給一頓,定期看他們是否搞鬼,胳膊有沒有接上去。


    不成想,還是讓他們得逞。


    究其因果,是有了內鬼。


    李泓就是那個內鬼。


    顏浧對李泓一般,沒想過提拔他。因為不器重,李泓的秉性如何,顏浧也不了解。


    這次就是栽在李泓手裏。


    顏浧讓半途中停船。


    他將自己的隨從,分成兩撥,一撥隨著他返迴湖州,去找他的五娘;另一撥則護送幾位隨行的文官,讓他們進京去闡明緣故,交代杭州的案子。


    顏浧用小船先送了那些人上岸,然後讓他們乘車北上,反正快到了。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時間線從顏浧處的十月,拉迴江南的四月初,那時候顏浧剛離開湖州。


    陸落家裏氣氛很好,因為初九他們就有除服了。


    顏浧從湖州離開之後,聞氏怕陸落傷心,特意安撫了她幾句。


    「過去了娘,不必多提。」陸落態度坦然。


    她的話,情真意切,在母親聽來卻似敷衍。


    於是陸落坐下,和聞氏細談了一番。


    她們母女聊了聊顏浧。


    聞氏的激動過去了,陸落也心平氣和。


    陸落還是感激顏浧,讓她經歷過感情,那是她人生從未有過的體驗。


    相愛豈無傷?


    傷害不過是愛情的一部分,陸落接受了它。


    「.......我始終記得,父親匆忙定下我的親事。」陸落喟然,「這門親事從開頭就不好。」


    「你能如此想,娘也放心。」聞氏道,「娘怕你想不開。」


    「我心裏難過是有的,卻不會鑽牛角尖。」陸落笑道。


    陸落和聞氏閑聊,也趁機對聞氏說起了她的計劃。


    「再過幾天,咱們就正式除服了。」陸落道,「娘,您想過鄔大人嗎?」


    聞氏一怔。


    鄔予鍾,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她最近養育十娘,心裏充實,再也沒想過他。


    「娘,我希望此生,您和鄔大人還能有緣。」陸落道。


    聞氏大驚:「這怎麽可能?」


    「當初蓮娘跟古樹跑了,我還記得她的心甘情願。娘,您還不如蓮娘嗎?」陸落問。


    蓮娘還隻是個通房,就生完了十娘,陸其鈞對其冷淡,她知曉前途渺茫,就跟著她的初戀情人私奔了。


    他們躲進了東北茫茫的叢林。


    陸落想起來,就感嘆蓮娘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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