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到一片開闊的地帶,一片淺灘,是紫陌白天帶寧朔來的黑水湖畔的最北側。


    這裏更加的與外界隔絕,樹林和一個轉彎把這裏和其它的灘塗隔開了,隻有天上的月亮安靜的照著。遠處的黃金樹在風中搖擺,眼前的湖水則安靜的閃著星月。


    “這裏了。這裏從來都沒有幹城子,學生們——”乘白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口中十一十二十三的念著。“——這個時間肯定也沒人了。”


    寧朔按他的示意找了些木塊,乘白則去叢林中找了些樹葉,把火點了起來。他得意地說:“明天潮水一漲,一點痕跡也沒有。”


    “你試過嗎?”寧朔問。


    “沒人和我來的,”乘白搖著頭說,“像你倒是不煩我,真是意外。小胖每天就知道學習,估計這個時候還在教室呢。


    “哦,小胖就是我們室友,天門季肥,他是幽雨城人,長得有些胖,這個名字也是有先見之明。我叫野園乘白,來自野花園。”


    “我叫山海寧朔,來自天海山。”


    “天海山,天海山,天海山是什麽意思?”


    “就是天海山。”


    “你是說你是在天海山,裏麵長大的嗎?”


    乘白一副震驚又好奇的模樣,眼睛瞪得大大的。寧朔見他幼稚又過分認真的樣子,總是生出了親近之意,說:“我七八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其他的人,你說呢。”


    “有趣,有趣呢。那怪不得我們是室友。你知道野花園在哪裏嗎?——野花園在整個大陸的最最南端,比烏火城還要靠南,當然,是在烏火城的東南了。


    “從相羊書院到野花園要走上二十天的時間,這還是最快的船。每次我迴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路上,到家時都磨出了鐵屁股。野花園什麽都好,就是與世隔絕,小時候我隻見過七個外地人,六個,六七個,我們真是應該做室友呢。”


    兩人便都笑,不是敷衍的笑,寧朔自然不會那些,乘白為人也極為真實,寧朔已經感受到了。


    這個人熱情,誇張,真誠,與人沒有任何距離,又最為隨性,更絲毫不在意寧朔的古怪尖銳之處,寧朔還沒遇到過這樣好相處的人。


    臘肉終於烤的冒出了油漬,香噴噴的讓人咽口水。寧朔算是有經驗的,但他不知道為什麽這裏的烤肉特別的香,也許是太餓的緣故吧。等兩人饕餮夠了,摸著肚皮躺在沙子上,臘肉還有一大塊,兩人便商量著如何處置。


    乘白是個思維極其跳躍的人,最開始讓寧朔不理解,但他天性聰明,很快從中找到了樂趣。


    “我們應該把它扔迴去,讓那些人看看什麽是食物。”乘白說。


    寧朔本想說太危險,但很快就意識到乘白隻是隨口說說而已。


    “或者我們用它做貢品去水底看一看,不知道水底的人魚族人都吃些什麽,如果那些書都是騙人的,人魚國其實就在水底,他們一定會因為一塊烤肉打起來的。”乘白又說。


    人魚族人並不住在水底。


    又有什麽關係呢?


    寧朔努力的想了想說:“那我們讓他們提供魚,我們烤完了再送給他們,一定可以讓他們喜歡。”


    這雖然沒那麽好笑,乘白卻大笑了起來,笑的胡亂敲著腿說:“這真真是個好主意,是個好主意呢。”


    寧朔被他感染,心中終於也有了些開懷之意,他曾經怎樣的期盼著遇到一個“與自己一樣的”朋友,難道不就是眼前少年這樣。


    可隻是一時,之前那些黑衣人惡毒的麵孔又浮現了出來,他也不想破壞這難得的氣氛,但他為人尖刻,終究還是不能放下那些,問:“黑衣盟那些人,他們是誰?”


    果然,聽到黑衣盟,乘白臉上也暗淡了起來,哼哼了兩句說:“最好不要惹他們。”


    “他們真的是相羊書院的學生?”


    “當初我來到這裏也驚訝的。他們,他們大多是大貴族,終歸是有特權的一些人。這個學校自從老院長徹底退出,囚牢犀甲完全掌權,已經不像以往那樣了。


    “——如今相羊,大致就是一個意思,叫做貴族聯合。好不好笑?相羊書院建校的宗旨就是天下大公,學校卻內先分了等級,真是諷刺至極。”


    “大貴族?大貴族建立這個黑衣盟?”


    “那倒不是——奇怪,你知道三使者的遺物卻不知道黑衣盟?——我知道,大概是民間傳聞,他們喜歡傳這些玄乎的東西。


    “不過三使者的遺物一個消失,一個被盜走,最後一個是院長佩刀,與我們其實沒什麽關係。黑衣盟則不同,它最開始是北使者建立的,之後沉寂了幾百年吧,然後被左臣師兄複興了起來,在最近幾年中,黑衣盟可謂相羊書院權勢最大的組織。”


    左臣師兄!寧朔不由的豎起了耳朵。相羊書院的左臣哪裏還有別人,自然是四國無人不知,幾乎被傳作神靈的小左臣大人,左臣青策。他越發不解,問:“你說這是左臣青策的組織,他支持這些貴族——”


    “貴族聯合?不,青策怎麽會支持這樣荒唐的事情,光之神影之神,你還真是什麽都不知道!


    “你聽我說,黑衣盟原本是青策的組織,也是他一手複興的,但在三年前他退出了,我們偉大的院長囚牢犀甲接管了它,把它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你是沒見過之前的黑衣盟——好吧,其實我也沒見過,但看看黑衣盟四小使,他們都是最優秀,最特別,未來一定會主宰這個世界的人。他們不論身份如何,都在青策身旁盡心盡力,一心為公,也沒有嫌隙。哎,這在以前常見,以後怕是難見到了。”


    “我還是沒有明白,”寧朔不知不覺間坐了起來,“你說這個黑衣盟是青策的,但如果做的這麽好,他為什麽退出了?還是說囚牢犀甲強迫他?”


    “你大概不知道他父親去世的事情吧?”乘白側著頭問。


    “我知道他哥哥的事情。”


    “哈哈,世上少有人不知道那個事情的。那是他長兄。青策兄弟三人,老大便是死在了西國的左臣墓門,還有一個老二,比較平庸,青策是最小的。


    “他們早年喪母,父親左臣懸束把他們帶大,但三年前他父親去世了,隨即不久另一個哥哥也消失在公眾視野中,說是失蹤,大概率是死了。也就是說,左臣一族在短時間內就隻剩下青策一人。從那之後青策就越發消沉,基本上過著隱居的生活。便有了如今的局麵。”


    寧朔一時竟有些愣神,這是大名鼎鼎的青策嗎?他想了想,問:“那他們是怎麽死的?青策的父親。”


    “這便是事情的關鍵,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死的。”乘白說,“三年前有一場暴亂,是一些教師反抗犀甲,但那與懸束或者青策都沒有關係,但懸束就是死在了其中。按照官方說法是兩邊爭鬥,不小心誤殺了懸束。”


    “什麽?”寧朔更加驚異。


    “哈哈,我知道,沒人信的。”乘白用力揮舞著手臂,“其實很多人都在調查的,偷偷調查,隻是事情過於隱秘,又過去了幾年,沒什麽結果罷了。


    “總之,現在的相羊書院就是這樣,老院長年老隱退,青策隱居不見人,另外的四使者或者四教師,紅衣使者在外麵,黑衣使者一心學術,山中使者有沒有我都不知道,便隻剩下白衣使者,恰巧是犀甲的親信。


    “所以如今犀甲一人獨大,一意孤行的推行大貴族聯合,沒人可以製衡的。平民學生和大貴族學生之間越來越疏遠,那些低年級的黑衣盟越發瘋狂,光之神影之神,也不知道這個學校的未來會是怎樣呢。”


    寧朔聽了,半晌無話。在他想象中,在民間的傳聞中,青策一直是半人半神的形象,沒有缺陷和情緒的。外界的人們像神靈一樣崇拜他,神話他,甚至畏懼他,誰想到大名鼎鼎的左臣青策也會因為家人消沉,甚至到了隱居不出的程度。


    這給了他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突然之間融入了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學校,從現在起,左臣青策不隻是個遙遠而傳奇的名字了。


    而相羊書院竟然會按照平民和貴族分裂對立,這也出乎他的預料。以他的經曆,貴族和平民對他的厭惡與恐懼是沒差別的,他是平民嗎?


    他看著眼前這個慌張熱情,像個小孩子似的野園乘白,乘白也是平民,他想,這實在不算是個壞事。


    夜晚的蝙蝠遊弋在微風的大樹下,人魚湖淡淡的腥草味終於蓋過了烤肉的香味。兩人躺著聊天,乘白嘰嘰喳喳的說著這個那個,也不知厭倦。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燈火漸漸少了,叢林中的燈蟲向來沉默,月光清照下來,便隻有叢林,大湖,月色,和兩個少年,他們像是與世隔絕了似的。


    “你眼睛像兩把刀一樣呢,有人和你說過嗎?”乘白看著寧朔,不知什麽時候注意到了他的眼睛。


    “當然有。但他們不會直接說,大多吐口唾沫就是了。”寧朔說,他這一生最不喜歡別人看他眼睛,因為看到他眼睛的人幾乎都會反感,畏懼,甚至咒罵,尤其是在跟隨濯七香之前。


    “要我說,都是因為你的眉毛。”


    “我的眉毛?”


    “你看,你的眉毛像是兩把刀鞘一樣,眼睛自然就像刀了。”


    乘白似乎是講了個笑話。


    “你不覺得我古怪,或者難以接近嗎?”寧朔問。


    “有什麽古怪的。這裏是相羊書院,沒有人在意這些的。以前我在野花園也是荒誕可笑的小孩,別人都說我是個奇怪的小分極(瘋子),到了這裏也沒人在意我了,你看,不是很自由嗎?”


    “自由。”寧朔隨他說,卻帶著冷笑。


    “哈哈,當然,我時常會覺得自己不會再受任何法則的約束,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但這大多便跟隨著幹城子把我抓起來,像小黃狗似的審問的後續。


    “但又如何呢,他們終究抓不到我的思想。沒有人能控製我,也沒有人能改變我,這是這個世界最根本的原則,便是自由真正的意義。”


    寧朔笑了笑,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做事慌張的少年有種神奇的特質,一種超出他認知的深邃。而且以這一天所見,至少他還沒有見到乘白這樣行事荒誕,我行我素的人。


    他想著他的話,忽然有個結論,這個少年,或許真的算是他的同類了。


    天上的月光撥動著晚夏的夜霧,湖上的漣漪輕輕送著來往的清風。在經曆了這樣的一天後,這時的寧朔隻感到喜悅與幸運。他們隨口聊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完全不像認識了一個時辰的樣子。


    他漸漸給乘白講了自己從天海山出來的往事,講了收留他的那個老人以及濯七香,乘白則對他講了野花園,又講到他的童年。


    乘白是個極其眷戀故鄉和父母的人,兩個人開始爭論他們各自的始發地哪個離相羊書院更遙遠。


    天海山被稱作是諸神不能進入的禁地。


    曾經繁華的野花園早就被人們遺忘,已徹底的荒蕪。


    誰能想到,相距這麽遙遠的兩個人,也會相遇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神小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徒設在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徒設在昔並收藏白神小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