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午,濯七香的手都冰冰的。


    寧朔的迴答遠超過她的預期。她知道寧朔為人尖銳,有些極端,但她本以為那隻是少年心性,耍耍性子罷了。


    她沒想到他看的這麽深刻,更沒想到這種深刻沒有帶來絲毫的平和,反而是更加不能阻擋的銳利。


    在那一瞬間,她甚至感到了恐懼。


    這個孩子咒力強大又古怪,甚於很多成名的畢業生。加上他血脈特殊,性格倔強,如果未來走向歧途——


    寧朔卻隻以為自己說重了話,不住問這問那,想要讓老師開心一些。


    他們在遊園逛了一天,從號稱與人魚一族有關的水鬼,到從沙州而來的不滅之火,倒還算有趣。濯七香不想破壞寧朔的興致,也隻是陪著他。兩人四處遊看,終於來到雲垂所在之處。


    雲垂又稱灰鳥,號稱暗神的夢境,被公認為天下最為強大的生物。


    很多學者認為,作為創造並奴役人類幾千年的原初古神,暗神的覆滅帶走了中土的一切輝煌和文明,雲垂是唯一留存下來的東西。


    按照書中記載,雲垂的羽毛堅逾盔甲,爪子鋒過利刃,當其鳴叫時,方圓十裏內的大多數人都會立刻死去。中央山脈不能住人,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它們的存在。


    但寧朔看到的生物與傳聞差距頗大,那隻是一隻折了翅膀的大鳥,大約有十米長,被關在潮濕陰冷的地穴中。


    曆代除了西使者沒有人能夠降服雲垂,這隻自然是不怕死的獵人們從中山邊緣偷出鳥蛋,孵化而來。


    而它爪子被削去,黑色羽毛幾乎被拔光,剩下這個可笑的樣子。除了腳上掛著鐵索,嗓子處也被安置了一個鐵閥,這樣它既不能鳴叫也不能大口的吃東西,隻能整日窩在那裏,麻木的看著圍觀它的小小的生靈。


    寧朔看它耷拉著的無神的眼皮,多少想到了當初收留過他的那個老人臨死前的樣子,在一邊看了許久。


    “你能打得過它嗎?”他問濯七香。


    “隻是瘋子才會去和一隻雲垂交戰。”濯七香笑著說,“——我小時候看紅衣公子的小說,裏麵西使者就是帶著一隻雲垂毀滅了當時世上最偉大的小明城。


    “之後我便一直想,如果它來到尺碧城會怎樣,尺碧可比小明城小得多。”


    “它不會飛過來的。”


    “它不想飛過來。要是它想飛過來,人類早就滅絕了。”濯七香便看著雲垂。“——這世界上總有些東西超出人類的界限,哪裏有什麽絕對的公平呢?”


    他們便又在橘紅石頭搭建的宏偉建築裏看了一場鬥獸表演,等轉到遊園最高的山上時,天色已經將晚。夕陽下的雲朵像是一片紅色海洋中的小船,眾鳥開始歸巢,遊客和小商販也都喧鬧著漸漸離去。


    濯七香倚在欄杆上看著遠處的風景。


    “很久很久之前,我也認識一個我十分在意,但又沒辦法說服的人。”她對寧朔說,帶著些淡淡的憂鬱。


    寧朔便知道她在說什麽。


    “其實,我也沒有那麽想要報複他們。”他終於說,算是道歉,他也知道自己剛才說過了話。


    “老師,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再也不做就是了,我向你保證,他們對我不重要。”


    “他們對我也不重要,”濯七香卻說,依舊看著風景,“以前的時候,北使者道德論的第一課就講眾生無差,我從來不能接受這個理念。


    “做了這麽多年的紅衣教師,每天的任務就是區分他人,更難說服自己這些人完全相同。


    “有些人的喜怒隻是自己的喜怒,有些人的喜怒卻是世界的顛簸流離。人們怎麽會一樣呢?”


    寧朔忽然好奇起來,問:“你要和我說北辰盟嗎,還是你那個神神秘秘的朋友,那個雨師妃矣?”


    “你知道妃矣?”濯七香看他。


    “算是吧,你其實提過她幾次的,但每次又都岔開話題。再者,她雖然不出名,但某些故事中也有她。


    “她是北辰盟前身七星盟的建立者,和你一樣來自西國,對吧?一般的故事裏,她是壞人,你是好人,或者她是蠢人,你是聰明人,不過你們都不是主角。”


    “我們確實不是時代的主角,”濯七香忍不住笑了笑。


    “而她也不是壞人。我可以理解有些人會怨恨她,因為她確實做錯了很多很多事情,但最為她最近親的朋友,我知道她對世界懷著最美好的善意,至少比我要多得多。”


    “那發生了什麽,她做了什麽?”


    濯七香一時沒有說話,夕陽的餘光照射在了她臉上,跳躍著,燃燒著,讓她帶上一種和平時不一樣的柔弱的美麗。


    “她做了什麽呢?如你所知,北辰盟的興起開始於七星盟,而七星盟的強大源自於人魚國的長公子。


    “在那個著名的長公子私傳秘術的故事中,她便是現實中第一個接觸長公子的人。


    “長公子為人極具魅力,又有著世間不能企及的強大咒術,他暗中把咒術傳遞給了妃矣。妃矣並沒有遲疑,就開始修煉了起來。”


    “聽上去,也沒什麽嘛。”寧朔說。


    “是啊,聽上去沒什麽。”濯七香慘淡的笑,“但是如果當初我勸阻了她,也就沒有後麵的動蕩和戰爭了。——便是北辰戰爭。


    “自然,戰爭有無數愚蠢的挑動者,但如果沒有她那個決定,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曆史的脈絡,百萬人的性命,都因為她的決定而改變。”


    她這樣說,寧朔多少被嚇到了。即便沒經曆過,他也知道戰爭是個無比沉重的話題,就比如,濯七香的丈夫和孩子都死在了戰爭中。


    “但直到今天,我也不認為她所作所為值得最後的結局,”濯七香繼續說,


    “是的,她浮躁虛榮,離開了修行的正路,但她隻是做錯了一個決定,為什麽就要永墜深淵,無窮無止?那到底是什麽罪不可赦的罪過,甚至需要對百萬人的悲劇負責?


    “——在你看來,這一切公平嗎?寧朔,你真的以為這世界一切事物都公平嗎?”


    寧朔啞著口,終於沒有了反駁的話。濯七香一直說他們擁有常人無法擁有的力量,就需要承受常人不需要承受的負擔,他並沒有認真的想過這個問題。


    是啊,如果一個決定就能萬劫不複,如果一念之差就會引發戰爭,他確實不應該這樣隨意縱容自己的情緒。


    這不在乎他人,也不在乎公平,而隻在乎他自己。他忽然感到一陣寒意,終於從遇到濯七香後的得意忘形中清醒了過來。


    前途不定,未來還不知道有什麽,你又在得意什麽?他在心中對自己說。


    到了關園子的時候,城中寺廟裏的晚鍾傳遞在山下千萬燈火的城市中,兩人順著越發蒼茫的山路迴家。


    寧朔一路上皺著眉頭,一句話也不說。


    濯七香知道自己的話終於起了作用,但也並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


    一來,那是她最不願提及的過去,是她最為害怕重現的未來,那是她最沉重的心事。


    二來,寧朔年紀尚小,實在不應該過早地接觸這些禁忌。


    有些事情越去逃避越不能逃避,或者即便逃避也一定會在心中留下巨大的空洞,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這種矛盾。


    她需要給寧朔一些約束,但她並沒有能力說服這個孩子,這才述諸恐懼。


    這是最不得以的方式。


    等到了山下,燈火映襯著無色的河流,神廟附近的人群也走的差不多了,濯七香拉住了寧朔。她努力扮作輕鬆的神色。


    “寧朔,老師並不是想要嚇你。”她笑著,“你這個人呢,性格極端,對待認同的人就無條件的好,一定要付出一切。


    “對不認同的人就視若不見,也一定要表現出來。偏偏咒力修煉又是世上最艱難最危險的事情,需要絕對的意誌和注意力,最不允許以情緒來行事。


    “我想告訴你的就是你需要把這尖刻的性子磨下去,沒必要去想別的,好嗎?”


    “老師,我會成為北辰盟那樣的怪物嗎?”寧朔問。


    “什麽?自然不會。”濯七香嚇了一跳,“北辰盟是因為長公子才出現的,我可以給你肯定長公子已經死了,以後也不會再出現。而且,你也不是妃矣。”


    寧朔卻依舊皺著眉頭,濯七香說:“再者你還小,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了。以後你會麵臨一些選擇,而那時候,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為更優秀的人。


    “但你需要自省自慎,不斷磨練自己,不是嗎?”


    “或者——”寧朔猶豫了一下,“或者,你不把我送去相羊,也就沒有這個疑慮。”


    他便笑了笑。


    “老師,我性子頑劣,即便你也受不了,我知道的。如果你不想讓我去相羊,我也不會怪你,反正這些都是你給我的。”


    “你在說什麽?”濯七香又是好笑又好氣,又有些傷感,輕輕點了一下寧朔的額頭。


    “相羊書院又不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我和你說過,隻要你步從正則,不要踏入邪道,再不可能有可怕的事情發生。


    “再者,你性子雖然固執,固執的讓人惱火,但那也不一定就是壞事。你是我見過最固執的孩子,但也是最堅韌的一個,也許到了某些時候,隻有你可以超越平常,成為真正偉大的一個呢。”


    “或者成為真正可怕的一個。”寧朔說。


    濯七香心中越發歎了口氣,她最是了解寧朔,知道這孩子個性尖刻,一定又認定了對自己對世界最糟糕的結果。


    可問題是,就像之前一樣,她沒有任何辦法幫他控製這種尖刻。


    “好吧,我並不確定你的未來是什麽,”她說,“但我可以和你肯定,這都取決於你。


    “你的選擇,你的努力,你對自己的要求。


    “其實自從遇到你我就一直有個奇怪的願景,那就是未來等我不在了,你會接替我,繼續走下去。我從來沒和你說過,但我一直認為這會成真,寧朔,這才是老師對你的期待。”


    寧朔終於不再撇著嘴,或者板著頭,或者帶著假笑,他看著濯七香,以及在她身後閃爍著的燈光與河水。


    “你真的這樣想嗎?”


    “咒力複蘇,我早晚會被時代淘汰的。”濯七香說,“如果繼承我的衣缽的那人是你,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你一定會比老師厲害很多的。


    “但寧朔,這要看你自己的選擇,怪物或者其他孩子的引路人,這也許都在你一念之間。”


    “好。”寧朔認真想了想,用力的說,“如果選擇在我——我不能保證會成為了不起的人,或者一定走你的路,但我不會成為怪物,真正的怪物,絕對不會。


    “老師,我向你保證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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