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不住震顫著,像是個巨人在奮力敲打著地麵。他們確實是為了獵殺西國怪物進的叢林深處,這時候已經不這樣想了。不論那西國怪物是個怎樣的存在,都不可能發出這樣大的震動聲。


    這顯然是個巨大的野獸。


    而這並沒有讓人失望,三郎的話雖然誘人,但與其麵對一個未知的怪物,一個野獸顯然更讓人安心。況且聽這聲音那野獸應該受了重傷,他們想象著一個野獸一高一低的奔走在叢林幽暗中的樣子。


    這裏的叢林高木聳立,地上野草漸少,甚至長出了苔蘚。眾人早就舍棄了馬匹,一邊走一邊猜測著那是什麽,有人說是山象,有人說是鹿犀,還有人嬉笑著說是來自西國的女巨人。


    春影和四郎走在人群的最中間,外麵有奴仆,前麵則是獵戶和大郎他們,人群的擁擠給他們帶來了十足的安全感。他們早就沒有了恐慌的神色,甚至有些無聊了起來。


    四郎又把注意迴溯到三郎前麵的話上,他平時很少在言語上吃虧,也就是今天沒敢當麵反駁。


    “一個第一輪就被濯七香刷了下來的人,說的自己多特別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呢。還咒力的因果。”


    他對著春影身邊小聲說著,又稍微大聲地說:“說了那麽多廢話到這邊不還是狩獵野獸?也不覺得自己可笑。還有那木頭一樣的什麽劍客,不虧他們投緣!”


    春影連忙捏了他一下。


    最前麵金酣客說了什麽,隊伍便停了下來。那顫動的源頭確實很近了,越來越近,獵犬也不再叫。人群多少有些躁動,春影卻隻好奇的看,她其實並不是一個膽小的女孩子。


    “好腥臭,什麽味道?像是血呢。”最前麵的獵人有人說。


    “是個什麽東西?”這是大郎的聲音,“前麵看到了嗎,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這不是山象啊。是個,是個——這是什麽?”


    “持弓箭!”金酣客突然吼道。“站住位置,不要散了!先不要進攻,站好位置!不要主動進攻,你沒聽到嗎?持弓箭!”


    “這是個什麽,是什麽——?”


    是什麽,這是什麽意思?四郎又害怕了起來,緊緊握著春影的手,春影用力墊腳,前麵人群騷動,她隻能看到三郎一人麵帶冷笑站在石崗上。


    巨物越發近了,最前麵的獵戶顯然看到了它,一個個震驚無比的樣子,春影本來隻是好奇,心中卻沒來由的一緊。有一種真實而熟悉的感覺寒潮一樣撲麵而來,像是突然要奪走她的魂魄。


    ——並不是眼前的這些,巨大的吼叫聲,唿喊聲,指揮聲,驚叫聲,她並不在意這些。是樹影斑駁之間,是叢林暗暗深處,那裏有更加可怕的東西!


    她的表情瞬間轉為驚恐,盯著,盯著,看到什麽在叢林的光中一閃而過。


    已經看到了,竟是西國怪物!


    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又怎麽可能呢?明明是巨大的獵物,為什麽它會出現在這裏?


    一定是自己看錯,她正這樣努力安慰著自己,那個幽靈一樣的身影從黑暗的叢林中顯現了出來。它穿著獸皮,蓬頭垢麵,身體扭曲,黝黑的臉上長著一雙讓人不寒而栗的近乎全白的眼睛。果然是多少次出現在她噩夢中的身影!


    果然是那個西國怪物!


    春影來不及反應,瞬間就被怪物扛起,已經飛在了半空之中。春影大叫,想要拉住弟弟,但弟弟的身影和滿是汗水的溫熱的手很快就遠了,然後徹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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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影幾乎僵硬了,到底發生了什麽,那巨大的吼聲,她的家人,麵前的西國怪物,她剛才明明還在和弟弟說話,現在卻被怪物困在大樹上。在她剛剛用力咬了怪物的肩膀後,他們停在了一棵很高的河楊樹的枝杈上。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還是一個最為殘酷的噩夢?


    但四處的光影,微風,甚至唿吸的聲音,一切那麽的真實,而西國怪物就站在自己麵前不遠處。


    她手中緊緊握著匕首,非常努力地想要抬起頭,卻聽一個聲音說:“我沒有惡意的。我們需要快點離開。”


    她過於驚訝,險些從樹上摔下去,那是人的聲音,但這裏哪裏還有別人,自然是那怪物!


    她驚詫中抬起頭,隻看到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孤獨而安靜的站在前麵。除了衣服和那慘白的可怖的眼睛,與一般人也沒什麽兩樣,甚至沒有和之前一樣佝僂著身子。


    這與她的記憶並不相同,她記得那可怕的眼睛,動物一樣的唿喝,極為敏捷的身形,那絕不是個人類。


    “你是,你是,”春影一時語塞,“——你是那個西國怪物?”


    “以前想要掠走你的便是我,”怪物說,輕歎了口氣,“——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那時候我還不會說話,大概嚇到了你。”


    他語氣和常人一樣,最多說話有些僵硬,讓春影更加意外。仔細看他,怪物衣服破舊卻很幹淨,臉上塗抹了條紋,但看得出他並不醜陋。最讓人不安的是他的眼睛,雙目慘白,又自帶尖銳之氣,她看了不一會就覺得惡心恐懼起來。


    但這分明是個人類少年,不是說她不害怕,但與自己的記憶比較起來,一個人類少年是不會讓她恐懼到夜夜噩夢,驚魂失魄的。


    而且她隻是看了他一時,少年便先低下了頭,春影再沒想到自己會得這勝利。


    “你想要做什麽?你剛才,說什麽?”春影問。


    “有一隻老虎很快就會追過來,我不是它的對手。那些馬匹肯定不在了,我們需要快逃。”


    老虎?春影想,他在說什麽?他在說他救了自己嗎?


    也許是接觸溶解了未知的恐懼,也許是迫切想要逃走的念頭過於強烈,她出乎自己預期的平靜了下來。至少,她還可以思考。


    “看來你是好心呢。”她說,“但你也知道,我和家人一起出來,我寧願和哥哥在一起,你可以帶我迴去嗎?”


    “迴去?”少年問。


    “我們雲官一族都在下麵,他們找不到我會很焦急的。你放我下去,他們必定不會怪罪你,我也會幫你解釋的,也許一切都是誤會。”


    “那隻老虎大如山丘,你迴去隻會死,就像他們一樣。為什麽要迴去?”


    春影便忽然有些憤怒,她顯然不信這世上會有大如山丘的老虎。怪物明明可以輕易掠走她,卻要說這樣可笑的謊話。


    “但你要知道,我們雲官一族並不是普通人家,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她說。


    少年卻向白虎方向看了看,沒等她說完直接抱起了她向大樹更高處爬去。很快的,他們幾乎站在樹的最高處,一陣風來就起伏不止,少年指著一個方向。


    春影本來把對方行徑當做一種威脅,憤怒而恐懼,但她稍微看了一眼,隻是一眼,便忘了自己之前所有的判斷。


    因為她確實看到一隻巨大的白虎,真的便如同山丘,而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倒在地上,隻有三四個人還在白虎的威壓下苦苦掙紮。


    她看不清楚,但從衣服上看正是自己的幾個兄弟。


    “我不知道怎麽迴事,但他們不可能是那隻老虎的對手。”少年又帶著她迴到了之前的地方。


    “如果他們死了,老虎過來,我們也會死在這裏。”


    春影臉色灰頹,對方說的竟然是真的!那巨大的震動,那巨大的老虎,她所有兄弟都要死在這裏,她弟弟才十二歲!


    “那隻白虎,是你的嗎?”她問。


    “自然不是,我打不過它的,隻能帶著你跑。”


    打鬥?春影頭腦一震,他們是因為那巨物受了重傷才急切的去尋找,原來這並沒錯,巨虎果然受了重傷,而傷了它的,自然就是眼前這個怪物!


    也就是說,叢林中有一隻巨大的白虎。


    眼前的怪物曾與巨虎爭鬥,重傷了它。


    她的哥哥和弟弟受困於白虎,家族麵臨著滅頂之災。


    她終於理清了事情的因果,並在瞬息之間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個至為重要的結論。


    他們的家族勢如累卵,恐怕隻剩下一線生機,而能挽救這一切的,隻有眼前這個少年。


    她麵色扭曲的看著怪物,這個自己恐懼了這麽多年的存在。


    “所以你真的救了我,我卻把你當做敵人。”她說,“但無論如何,我也沒有辦法報答你。”


    “你不用報答我,”少年說,“我知道我過去的愚蠢給你帶來了痛苦,你絕不欠我什麽。”


    春影有些意外他的話,但接著說:“我是說,我沒辦法活下來報答你。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們雲官一族兄妹五人一同狩獵,如果隻有我一個人迴去,那和死了也無差。


    “再者我們剛剛分宗,如果他們都死了,雲官一族便也死了,我寧願和他們死在一起。你把我放下去吧,我去找他們,你自己去逃命。”


    她一邊說一邊忍著哭,然後又看少年。少年卻不為所動,他似乎看穿了春影的意圖。


    “我不想看你死,但我並不是它的對手。”


    “但隻有你能救他們了,不是嗎?”春影百感交集,索性不再偽裝。


    “算我求求你。如果你能把他們救迴來,我們雲官一族一定報答你的。如果你隻救走我,我並不會感激你,我會永遠憎恨你,我寧願現在就死了!”


    她說著就要往下跳,並不全是假裝,在就要墜落時被少年抓住了。春影愈發傷心,問:“那你為什麽救我呢,你到底想要什麽?”


    “隻是不想你死,春影,我也隻能做到這些。”


    “不,你第一次要掠走我又是為什麽,為什麽是我呢?”


    少年一怔,說:“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對我笑過一次,你自然不記得了,但那是第一次有人對我笑。我知道這有些荒誕。”


    春影看著少年,再沒想到這樣的迴答,又是意外,又覺得滑稽,但竟又有一些傷心。


    其實她知道,對方並沒有真的對自己做過什麽,她知道的。至於那些可怕的傳聞,民間自然相信,強大的咒力者卻從不在意,她也想過那不一定就是真的。


    她看著他,也許是光影,也許是心境,這時候他也沒有那麽讓人厭惡了。


    “隻要你救下他們,我可以永遠永遠的陪著你。”她說。


    “你聽我說,我會讓我家族盡一切力量,我會盡我自己所有的努力,讓你擺脫怪物的名號,人們再也不會驅逐你。”


    “如果做不到,我就和你一起離開這裏,無論如何,你不會再孤單了。”


    “我會永遠的陪著你。”


    “隻要你能把他們救迴來。”


    她帶著勇敢而決絕的表情,少年看著她,臉上卻不知是什麽神色,高興,落寞,甚至是一些嘲諷。


    他沉默許久,笑了笑說:“雲官春影,我也沒有那麽的可憐,你沒必要這樣悲壯的。又何必呢?”


    他麵帶畏懼的看了看遠處的白虎,從樹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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