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琉璃國王宮。


    華燈搖曳不定,青色的帷幕在夜風中微微起伏。


    子兌舉著酒盞,品著從瑤光丹陽,青山一帶運來的芳春酒,此酒冬釀而春熟,入口十分醇爽,隻不過與當年慕容黎給的羽瓊純釀相比,味道還是欠了點。


    沒有辛辣的酒不是好酒,沒有雄心的王不是好王。


    可惜琉璃距瑤光實在太遙遠,連這壺芳春酒輾轉到王宮裏,都要花大半年的時間。


    而瑤光又有很多有趣的東西,令人心癢難耐向往之。求而不得,不免讓子兌充滿遺憾的歎了口氣。


    歎息拂過帷幔,在夜風中流過,飄來一股茶香。


    子兌驟然警覺,因為,那聲歎息是旁人發出的,而他,也沒有讓人點茶。


    “來人,護駕!”


    子兌大喝聲才發出,雙腿一軟便跌倒下去,連手中的酒盞都從指尖摔下,潑得滿地濕濘。


    巽澤是子兌的噩夢。


    他在子兌剛才坐的逍遙椅對麵坐了下來,淡淡的晃動著手中茶水:“禁軍?侍衛?十二金士?都被解決了。”


    “仙……仙人?”


    子兌膽戰心驚,大氣都不敢唿,這個人就算化成灰,也能令他心膽俱裂。


    他知道,巽澤說的是對的,因為酒盞摔落那麽清脆的聲音,若在平時,早已能驚動整個王宮護衛隊。


    四周安靜得幾乎聽得到汗珠落地的滴答。


    “我不是來找國主麻煩的。”巽澤不喜歡喝茶,所以他把手中茶盞擱在桌子上,抄起那壺芳春酒,晃了晃,“我來,是想讓國主以後可以隨時隨地喝到商旅從瑤光帶來的芳春酒,不必等上大半年。”


    子兌雙手杵著地麵,仿佛死裏逃生,他並不是太明白巽澤的話,其實他已經得到了天權攻打瑤光的戰報,他在此喝酒,就是等,等時機成熟。


    瑤光一旦戰敗,他就喝不到芳春酒了。


    不過……


    他心中又開始驚起來。


    “坐。”巽澤取了另一隻酒盞,斟滿了芳春酒,推到子兌方才的座位上。


    仿佛過了很久,子兌才在巨大的驚恐中緩過神來,坐到他的逍遙椅上,但他的內心,依然如刀紮般帶著恐懼:“仙君,瑤光的酒是商人通過正當交易入的琉璃,本王並未違背當年誓言,望仙君明察。”


    他當年立誓,永不入中垣,若背棄誓言,琉璃必遭天誅。


    比起天誅,他更怕的是巽澤頃刻殺他數萬王族精兵的恐怖手段。


    那場鬼美人鳳蝶的月下喋血狂舞,灼燒他的靈魂,令他每每想起來都是噩夢纏身,又如何還敢去覬覦瑤光疆域。


    “那是你自己發的誓,又不是我答應的。”巽澤玩世不恭笑道。


    子兌心鼓猛然一震。


    巽澤:“我剛才說了,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我來助你成事。”


    不必花上大半年時間就能喝到瑤光的酒,除非與瑤光毗鄰。


    子兌思忖著,一時還是想不明白其中關竅:“恕在下愚鈍,願聞其詳。”


    “我既然沒有答應過你不能入主中垣,那麽你發的誓又何必作數。”巽澤微笑,“我沿霧瀾江觀察過來,國主的巨艦又增了幾艘,想必精兵良將的訓練也未曾懈怠,早晚是要揚帆起航的,我正好現在就可以給國主這個機會。”


    他的微笑,仿佛一簇烈火,點燃起了子兌胸中的淩雲雄心,讓他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琉璃與天權之間,看似隔著千裏,但倘若過霧瀾江而入,也僅僅是隔著昱照山的峽穀山脈。


    為了能通這條捷徑直達天權腹地偷襲王城,數十年時間,子兌都在打造可乘坐千人的巨艦。


    若不是五年前,有慕容黎巽澤對天權的護佑,逼得他退出中垣,天權王城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如今……果然,王者最需要的就是忍耐,勾踐臥薪嚐膽滅吳,關鍵也是忍。


    隻要能等,能忍,天下何愁不能得。


    不會蟄伏又如何敢稱草原的狼。


    子兌握著酒盞,目光逐漸冷厲,重新恢複成那個雄霸天下,以萬骨枯為萬世勳業的王者:“仙人一語,醍醐灌頂。”


    巽澤微笑更盛,他要的,就是這種能踏血骨為泥濘的野心,他緩緩道:“十日夠嗎?”


    子兌吃了一驚,十日?開什麽玩笑,組軍調度集聚糧草等各種,想要起兵,最低也得準備三個月,十日,莫如天方夜譚。


    他立馬迴絕:“天權兵馬雄厚,本王若不具備十足的把握,斷不能拿我琉璃命脈去戰。”


    巽澤轉著酒壺:“大家都是聰明人,不必與我兜圈子,你想必早已得到戰報,天權攻打瑤光,出兵二十萬,王城的防守空了一半。你如今不動聲色,本就想坐山觀虎鬥,來個漁翁得利。何須十日,便是五日,你也能立馬整合琉璃所有王族精兵。”


    “所以,閣下知道本王的實力,特來借刀,給天權來個釜底抽薪?”子兌握盞的指骨血脈擴張,他原以為眼前這人隻是修為強大能控邪術,不通軍政的,如今展現在他麵前的,是智計全精的王者風範,怎不令他內心的熱血又敗了敗。


    “我要的,是從此再無天權。就算是我要借國主這把刀,又何嚐不是國主所願。”巽澤起身,欲離開,“瑤光牽製天權二十萬人,是國主能滅天權唯一的一次機會,我也隻給你這次機會,國主若沒有雄心,本仙君也不強人所難。”


    子兌在權衡思量著,隻要這個人不死,錯失這次良機他便再也沒有入主中垣的機會。


    這樣的仙人說一次便肯定是隻會給一次。


    他迅速舉盞,一口幹完:“好,本王便破釜沉舟,賭仙人給的天命,成為王,敗則寇。”


    巽澤很滿意子兌表情的變化,他抽出一張軍事布防圖,那是這一個月來,他領著黎澤閣七侍深入天權腹地釜底抽薪的資本:“你所有的顧慮我都已提前為你備好,那二十萬精兵,出了山門,就不會再有一人能有機會迴去。國主抽薪之計也不要讓我失望。”


    子兌鋪開軍事布防圖,那是天權王城的所有布防守衛,巨細無遺。


    手握這樣的布防圖,等於直接宣布對方死亡一般,子兌心中的雄心已熊熊燃燒。


    卻也更加肯定,眼前這個人他永不可及,永不可為敵,否則,將萬劫不複。


    巽澤:“我想要它,手到擒來,但我不想這麽做。”


    所以他把這個漏留給琉璃來撿。


    看似他借了琉璃這把刀,實際是他送了琉璃廣闊的疆域。


    人一旦有用,就不容易死。


    子兌早已不怕巽澤會殺他,他忍不住勾起掌控天下的目光:“那麽,仙君可否保證事後瑤光不要打著平亂的名義對我琉璃下手?”


    “你若連守城的這點自信都沒有,又如何讓我刮目相看?”巽澤目光中有些眷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瑤光國主不是個好戰的君王。”


    若非次次觸及底線,他也不必不給天權留活路。


    子兌野心被挑起,心一橫:“好,仙君的條件?”


    “還是那句話,我的人所統領的疆域,國主是萬萬不能動的。”巽澤和煦無比,鏗一下將酒壺扶穩,嵌入了石桌中。


    “那個人,由你去殺,其他的,留給我。”


    石桌中的酒壺再也拔不出來,子兌卻慢慢的笑了,仙人一言九鼎,這樣的合作,他很滿意。


    利之所及,雙方滿意就是勝利。


    *


    高台搭了九丈七尺,站在上麵可以俯瞰到整個天權鋪開的十裏營帳及熱血沸騰的二十萬兵陣。


    午時三刻一到,天權的迎王使就會從中軍大帳裏出來,走入兩軍對壘的中心,迎接他們高貴的國主歸國。


    這是瑤光談判官花了三天三夜的口水戰爭取來的結果。


    日光毒辣,映著鎧甲的輝芒,照得人眼睛生疼。


    “阿離,我此番迴去,怕是再也不能與你相見了。”


    執明帶著滿腔的不舍,看著慕容黎,“我知道,你為他舉行冊封大典,便是要向全天下宣布你們的關係已經不可逆轉。求得與阿離相處這一個月,我想明白,也釋懷了,往後,惟願阿離安好。”


    慕容黎心弦動了動,真能釋懷嗎?真能釋懷,瑤光和天權未必不可繼續為友邦。


    “阿離,臨走之際,我可以再抱抱你嗎?”


    執明眼中的祈盼是那麽深,深到慕容黎恍然又撥動了曾經的記憶,那記憶也是令慕容黎無法忘懷的,所以才會一次次縱容執明帶來的傷害。


    曾經,他對他的情也是極其深的。


    但覆水難收,時光不複,情更不能拆半,慕容黎退了半步:“天權國主,望自重。”


    這半步擊得執明神思恍惚了片刻,最終,他苦笑的放下手:“是本王失禮了。”


    他帶著失望及心痛望向遠方。


    “他們來了,我便真要走了。”


    此時,天權中軍大帳打開,迎王使帶著崇高的禮節與隊伍緩緩走來。


    他們一開始的速度很慢,漸漸的,行走速度便快了起來,如幾道幽靈一般。


    “阿離,他不是我天權的將領,本王不認識他。”


    快到執明才發出這一聲驚唿,那注有鎖魂術的利箭便貫天地而來。


    對準的,是執明的眉心。


    “果然是來殺本王的。”


    執明哪敢招架,欲借此躲慕容黎身後,然又覺得此舉太過窩囊,腳才往側邊踏去,身子便被慕容黎拉住,灼影劍光芒橫練,將這一箭彈去木樁上。


    那箭攜帶的力道何其之大,慕容黎虎口劇痛,幾乎握不住灼影。


    還沒來得及說話,又是一支流箭,攜天地之威,貫穿而來。


    “王上,他們不是要殺天權國主,恐怕是要殺王上。”顧原拔出長劍抵禦那流箭之威的同時,又有數十支射來。


    隻片刻的功夫,他的肩與手臂都被擦傷,其中一支甚至貫穿了他的膝蓋,使他痛得半跪在地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擋在慕容黎身前,替慕容黎彈飛那些威力強大的流箭。


    與此同時,劍光在慕容黎身後猝然亮起,殺氣如天卷繞,刺的是慕容黎背部的中空位置。


    而拔劍之人,正是執明。


    慕容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欲殺執明的流箭上,又如何能想到,他正在保護的人,會背刺他一劍。


    但慕容黎警覺是何其之快,灼影背手一彈,便將星銘的致命一擊彈飛出去,他立刻拉住顧原,退開一丈,冷冷看著執明:“天權國主的戲演完了?”


    “可惜了,如此大好的機會,竟然還是不能生擒我的阿離。”執明轉動著手中星銘,慢慢的抬了起來,他的目光,也在一點一點變化,“阿離睿智不減當年,本王都如此示弱了,竟還防著本王。”


    最後一支流箭飛來,掠著慕容黎眼眸而過,灼影橫劈,流箭頓時化為兩截,釘入了立穩高台的木樁上。


    木樁上有九隻金鈴,清脆的響鈴聲瞬時在台下兵陣中鋪開。


    一瞬間後,天權兵陣中殺伐四起,已有二十處陣口遭遇了襲擊。


    而那波迎王使的隊伍,眼見事不成,頃刻退迴陣營後方。


    庚辰的奇兵襲擊了天權各處陣口,更在頃刻將天權兵裏暗藏的一部分方術師射殺於箭下,瑤光這麵的將士,在蕭然一聲“殺”的沛然令中,正式將這場戰爭拉開了序幕。


    執明看著突然就開戰的雙方士兵,抽著嘴角把目光又鎖迴慕容黎身上,合手拍了兩個巴掌:“阿離真是有一手,打得猝不及防,竟令本王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撕破臉,大家索性不必裝,他們站在高台上倒是極其安全的,因為高台上是兩方的國主,兩方的士兵都不會眼瞎往高台上竄流箭。


    慕容黎抬起眼中的深邃,灼影入鞘,淡淡道:“天權國主那一下猝不及防,也差點令本王萬劫不複。”


    萬劫不複?後麵還有好戲呢!


    執明微微勾起嘴角:“所以你就用金鈴下命令,讓提前埋伏好的士兵攻入本王的陣營?”


    “天權的迎王使那一箭放出來,難道不是蓄意挑起戰爭?無論射殺的是你還是我,本王都有理由頃刻將他斬於劍下。”


    慕容黎悠悠道,“眾目睽睽之下射殺天權國主,天權那十幾萬士兵竟不知阻止或是截殺,若非眼瞎了,便隻能證明這場刺殺是由你主導的。你更想用他們本來就會射殺你幹擾我的判斷,我注意力若全部集中在防禦流箭上,那麽你便成功了。”


    執明惋惜的歎了口氣:“阿離,你為什麽總是不信我?”


    慕容黎冷冷一笑,他們,本來就從無信任可言。


    “我以為月餘的共膳對飲,至少已經搏得你九層的信任。”執明苦笑,“卻不知是什麽地方露出了破綻?”


    “害怕。”慕容黎緩緩戳穿他,“一國之君,若真是得知自己國家出了叛將,定當憤然不已,誓死也會去奪迴權柄,那年威將軍造反你的反應,你忘了嗎?如何能像今日這般擔憂他們射殺你,求我保護。”


    “或許我記憶有損後,真就怕死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年那場戰爭的慘烈程度,本王也死過一次。”


    “但成長的過程,需要沉澱,總不會讓人越長越幼稚。”


    執明:“但你明知是陷阱,卻還是保護了我,願意護我這一程。”


    慕容黎冷冷道:“或者,本王也隻是想測試你會不會真的出手。”


    執明望著慕容黎:“我若不出手,你就信我嗎?會像曾經一般對我笑一笑嗎?”


    慕容黎不置可否。


    執明突然惱怒起來:“為什麽,我總是能敗在你的手上?心是,手段也是,阿離,你為什麽不能對我溫柔一些,不能脫去防禦的枷鎖向我敞開心扉?”


    “執明,又何必還要執迷不悟。”慕容黎抬眼看著戰場,硝煙與血腥將整片土地染得斑駁不堪,“好不容易和平了五年,因為你的一己私欲,又讓多少百姓流離失所。”


    “阿離若看不慣戰爭流血,何不用自己來息戰。”


    執明說的這句話,讓戰爭勝利的天平突然傾斜。


    這句話的冷冽程度無異於突然貫穿慕容黎全身。


    有沐莬的提醒,慕容黎對執明,是防得極其嚴密的,他更篤定,執明不會是他的對手。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身負重傷半跪在地上的顧原突然一躍而起,指尖一點,擊在他的肩井穴。


    這一下的速度,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順筋脈而走的力道,更是詭異非凡,由穴位一點而發全身,一瞬間,便破碎了慕容黎寸寸筋脈,使他的功力渙散盡失。


    慕容黎每一寸經脈骨骼宛如破碎般劇痛,一口鮮血噴出,蒼白的倒了下去。


    顧原一擊得手,長劍對準自己脖頸,“噗”血濺三尺,在慕容黎想都不能想象的瞬間,橫屍當下。


    “阿離,你還是太心軟。”執明蹲下,看著慕容黎,戲謔般笑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刺客列傳三離戰於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樹迦晨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樹迦晨舁並收藏刺客列傳三離戰於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