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黎罷朝了。


    奏書堆積如山,全是廢除巽澤東君之位的折子。


    數十條罪狀,羅列成篇,不止要廢除東君之名,還要驅逐出瑤光。


    驅逐,是因為他們知道斬立決慕容黎不會同意,所以改為驅逐。


    每一條罪狀,似乎都能斬巽澤十顆腦袋。


    當年讓巽澤以帝裔之名臨朝,被婉拒了,就沒有過立巽澤為東君的冊封大典,玉印也未移交,何來的廢除之舉。


    簡直荒謬至極。


    流連煙花風月,在場諸臣,哪一位敢指天立誓保證自家公子身上毫無汙點?


    巽澤如何,還輪不到他們妄議。


    慕容黎借勢駁迴了那出選舉王公貴子入宮的荒唐戲碼,對於廢除巽澤之事,群臣一日不罷休,他便一日不上朝。


    看誰挨得過誰。


    天威之下,沒人敢打著彈劾的名義忤逆慕容黎,倒不必太在意群臣的情緒。


    隻是慕容黎的情緒讓人琢磨不透,十日以來,把自己關在王府,米粒少進,這可急壞了方夜蕭然。


    要說緣由,當然是因為郡主的事,那日放了人後,花魁便離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方蕭二人見慕容黎情緒不穩,本想把花魁找迴來,以慰慕容黎。


    然翻遍了瑤光玉衡大街小巷,山川河流,壓根沒有了花魁的影子,那人仿佛就此人間蒸發了。


    依舊是個一籌莫展的陰天。


    慕容黎依舊把自己埋在書房。


    見二人徘徊府門外又是許久,輕輕開口:“方夜,蕭然,進來吧。”


    如蒙恩赦,方夜立刻招唿內侍端出膳食,不用說,慕容黎從迴府就沒認真用過膳,他真怕國主餓出毛病。


    好在看起來國主隻是有些憔悴,氣息均勻,並無大礙,方夜當然不知道冰玉護心髓還沒失效,慕容黎不餓。


    那東西就算他急火攻心吐血,也能立馬見效痊愈。


    書桌上的奏章依舊不乏勸諫慕容黎廢巽澤之事,蕭然麵色一重,當即道:“王上,依臣看,這些文臣行事實在太過分,自家孩子管不好,還要給王上添堵。不給他們些顏色,他們隻怕揪著這事不依不饒。”


    慕容黎抬起目光:“依愛卿之見當如何?”


    蕭然:“拳頭最好說話,挑個聲音最大的讓他知道鍋兒是鐵打的。”


    慕容黎淡淡合上奏折,沒有說什麽。


    第二日,每日堅持不懈彈劾巽澤的六卿太士奏折缺席了,隻因半夜被人敲鑼打鼓揍了一頓,揍到下不了床,寫不了字。


    鑼是方夜敲的,人是蕭然打的。


    大家心知肚明,旨意是慕容黎授的。


    次日,朝堂清淨了。


    慕容黎也吃得下飯了,用完膳,隨手翻著那本《四方記》,道:“那日,你們是如何得知本王會出現在那方山洞裏?”


    畢竟,連他自己出現在山洞裏也不過兩盞茶時間,精兵如何會那麽迅速就上山圍了花魁,必然有事先設伏。


    “世子說他是神荼,有辦法確定妖……郡主……”方夜頓了頓,不知該如何把這個稱謂繼續下去。


    慕容黎眼神黯了黯:“無妨,是妖是人本王自有判斷。”


    方夜:“世子說能鎖定郡主的位置,臣確實是通過世子確定的方位提前在那一帶設伏,等著救駕。”


    因為世子說那是妖,以防萬一,他們必須救駕。


    慕容黎沉吟:“他說,神荼可通過血腥味找到他,故而一直藏在地下深處。但我們出來之際他的劍傷已經痊愈,沐莬又是根據什麽來判定方位的?”


    “難道世子還有別的鎖妖技能?”方夜見慕容黎左手叩桌,手腕的鐲子似曾相識,恍然道,“王上,您手上這種鐲子,我見世子手上也有一隻。”


    慕容黎苦笑:“正是世子送的,它還擋了他對本王的一次出招。”


    方夜想了想:“世子知道王上有危險,好像正是與此物的傳遞功能有關。”


    蕭然:“如此說來,世子能鎖定那方山洞,極有可能不是因為郡主,而是鎖定了王上位置。”


    言到此處,慕容黎已然猜到幾分,這世間哪有無緣無故的禮,定位禦妖,利弊衡量,利多些吧。


    國主被定位,這還得了,方夜急道:“王上,此物來曆不明,還是把它摘了。”


    慕容黎摸著那鐲子,轉了轉:“原以為可以摘下,未曾想到這九珠的機關過於複雜,扣上便取不下來了。”


    方夜皺眉:“那可如何是好?”


    “罷了。”慕容黎看著蕭然,“對於阿巽是妖這件事,你們怎麽看?”


    蕭然鄭重道:“無論郡主是人還是妖,從當時情形看,毋庸置疑,絕不會傷害王上。”


    慕容黎:“如果在場隻有你倆,是否就不會有群臣上書廢君這場風波?”


    這場風波,讓他想帶他迴宮都陷入了兩難,聚蟻成雷,悠悠之口難堵啊!


    方夜自不必說,蕭然道:“王上如何抉擇,臣都會尊重王上的意願,沒有言妖禍郡主的道理。”


    “但是文武百官卻上山了,他們素日嬌慣,連王城都少出,如何會在那一日聚集得如此整齊,氣喘如牛也不忘上山去看那一幕?”慕容黎幽幽的看著方夜。


    群臣的出現,才導致事情糟糕得無法收拾。


    方夜心一懸,差點跪了下去:“臣並未透露位置給列位大臣,望王上明鑒。”


    蕭然立刻解釋:“列位大臣在朝堂上可舌燦蓮花,但若讓他們營救王上,卻是一無所長,臣等隻覺得都是拖累,並未透露隻言片語。”


    慕容黎眼神銳利,掃過那堆未批複的奏折,還有一封北冥國書。


    方夜蕭然他自然是信得過的,隻是還有世子?


    蕭然道:“許是世子又把消息放了出去?”


    方夜點頭,世子嘴沒個把門的,又知道那是妖物,著急救王上想多些人手也在情急之中。


    可是慕容黎卻不這麽想,他問道:“沐莬知不知道他口中的妖是本王的人?”


    方夜手心聚出了虛汗:“是,是屬下說漏了嘴。”


    慕容黎冷笑:“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如此一來阿巽便成了眾矢之的。”


    或許世子沒有借機除去郡主的這個意思,隻是作為神荼,除妖心切。


    方夜低頭冒汗,哪還敢言。


    慕容黎看出方夜心中所想,拿起那封北冥國書,道:“這封國書中有北冥國主的親筆書信,欲與我朝締結秦晉,修永世之好,每年供稅多繳三成,作為沐莬下榻瑤光王府的誠意之禮。”


    這是好事啊!不止白得了一人,每年還能白得三成供稅。


    方蕭二人第一反應就是這樣的。


    怪不得世子整日的討好王上,把王上當做了親近之人。


    但看王上冷冰冰的神色,顯然這不是王上的意願。


    其實王上不必為郡主守身如玉,是可以封幾任側君,稍微放縱的。


    國主予取之權,誰敢多嘴!


    蕭然俯首:“北冥國主親自搭橋,王上不好拒絕,想必世子知道。可若想搞事除了郡主,隻會惹怒王上,他也得不償失,世子不該不知道其中利害。”


    方夜接著道:“兩國結盟,或許並不單純是世子愛慕王上這麽簡單,我瑤光泱泱大國,許是有北冥真正要求的利。”


    惹怒瑤光,隻會給他們帶去滅頂之災,和他們所求永世交好背道而馳,沐莬不是蠢笨的人,斷不該斷自己國家命脈。


    方夜還是相信世子隻是為除妖救王上心急了一些,即便是他傳給群臣的信息,本意或許也不在郡主。


    左右一想,沐莬確實沒有殺害巽澤的理由,在北冥,秦晉之子可封側君,又不是非得給他東君之位。


    慕容黎放下國書,許是不習慣手腕有個東西礙事,磕了通靈手鐲一下,皺眉道:“看來本王得好好的見見這位北冥世子了。”


    *


    “世子,你就那麽喜歡慕容國主嗎?為了他食不知味,寢不能寐。要我說……”


    “那就別說。”沐莬打斷莫言,百無聊賴擺弄著通靈手鐲。


    他心中所想,豈是莫言能懂。


    莫言看著沐莬右手:“怕他被妖傷害,還把施了術法的王室通靈手鐲給他,可他都晾了世子那麽久。”


    慕容黎盛怒擲劍,沐莬知道自己好像搞砸了事情,慕容黎不召見,隻能待在四夷館,不敢去翻王府了。


    莫言:“上次萬國朝會,王子就不該放任世子跑來,丟了魂還丟了人。”


    沐莬哼了哼。


    莫言癟嘴:“瑤光國主是風姿綽約,可是,世子若是想要那般好看的人,作為及冠禮,王子一定也會在北冥為世子選個十個八個。屬下總覺得瑤光國主太過深沉,一點都看不透。隻要靠近他,莫名顫栗,不像我們北冥人那般直爽,他不適合世子。”


    “慕容是帝王,豈是凡夫俗子可比,你不顫栗誰顫栗。”


    沐莬看著門外風景,似乎在迴憶萬國朝會上那一凝眸,“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那是去年秋末,瑤光萬國朝會上,慕容黎一身盛大的冕服,有著一種無法想象的莊嚴與繁華,驚豔了無數人的目光。


    也讓沐莬再也無法忘懷。


    那時,他隻是憧憬外麵的精彩世界,玩性心起,得王兄恩準混入了使團中,喬裝來訪。


    於萬人參拜會上,他見過慕容黎的灼灼風華,慕容黎卻隻一凝眸,掃過芸芸眾生。


    他想在慕容黎心中留下一點記憶,記住北冥,便托使臣把自己最珍視的紫貂大氅送給了慕容黎。迴國後,幾番任性下,求來了一封結秦晉之好的國主親筆書信。


    莫言歎氣:“屬下不懂弱水,但屬下也曾聽過瑤光國主和那位玉衡仙人的事跡,我們傷了那位,瑤光國主怕是會記恨世子。”


    “你說他身上分明沒有仙氣,全是妖氣,怎麽可能是仙人,而且不是早有傳言巽澤羽化了嗎?”沐莬想到此,無比泄氣,“我隻想向慕容證明我不輸仙人,也能抓妖,哪知搞成這樣。”


    “捉妖之路漫漫,世子也是第一次施展束妖銀索,怪不得世子。”


    “算了,我還是去找慕容解釋清楚。”


    不用等沐莬去找慕容黎。


    一聲“王上駕到”中,慕容黎已步入四夷館。


    莫言很知趣退了出去。


    沐莬還在受寵若驚中,酒菜已備齊,慕容黎斟滿了酒,遞向沐莬,淡淡道:“世子要向本王解釋什麽?”


    沐莬接過酒,稍稍有一絲不安:“就是那天的事。”


    “你不用解釋什麽。”慕容黎轉動著杯盞,“本王知道,世子其實沒有惡意。”


    “真的嗎?”沐莬仿佛得到了安慰,“慕容你沒有遷怒我?”


    “並未。”慕容黎注視著沐莬,緩緩笑了,“世子心中耿耿於懷,想來這幾日尚未吃好,是本王怠慢了,特備酒菜一桌,聊表歉意。”


    “慕容言重了。”


    酒菜極為豐盛,沐莬心中不安一掃而光,和慕容黎在一起用膳,那是相當的舒心,很快便眉飛色舞講起了他的家鄉,北冥的各種風光。


    慕容黎聽得津津有味,席間隻是淡淡微笑。


    酒過三巡,趁著醉意,慕容黎道:“北冥如此寒冷,不知以何物禦寒?”


    清酒的作用,沐莬臉頰微微透紅,道:“獵殺動物,取它們的皮毛製作衣物。不過子民一般隻能獵到一些沒開靈智的小動物,皮毛粗糙,保暖效果欠佳。而那些皮毛光滑細膩的動物常因機緣之下開啟靈智,變得強大,難以對付,稱為妖。故而我們王族要修煉禦妖之術,一是保護子民不被妖物傷害,二是取其光滑皮毛供王室禦用。”


    慕容黎眼中有些深邃:“紫貂,也被獵殺?”


    “紫貂的皮毛最為柔軟,無斑紋,算得上上上品,不僅稀缺,還很難對付。”沐莬不暇思索道,“我記得那年,有人發現密林中有紫貂巢穴,去獵殺時被咬死了數十人,還是我王兄帶著禦林軍前去才把它們降服。”


    說起他的王兄,他眼中都是崇敬之色,“那次獵到的紫貂,修為都不低,皮毛更是世間極品,也是王兄送我的最珍貴的戰利品。”


    慕容黎眉峰一軒:“紫貂大氅?”


    “嗯。”沐莬有些羞澀,“就是去年朝賀時,送給國主的那件。”


    或許他認為是最珍貴的戰利品,無價之物。但有花魁之事,慕容黎隻覺得殘忍,並無欣喜之色。


    沐莬又道:“可我聽王兄說,跑了一隻,他們翻遍了整個北冥境內,都沒有找到。”


    因為跑了的那隻,有了人類的身軀,變成了慕容黎最牽掛的人。


    所以他們找不到,不知道花魁是紫貂。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慕容黎沒有理由剝奪北冥的生存之道。說來,還是這種巧合讓巽澤神識尚有一魄迴了瑤光。


    他隻是壓下心中升起的痛楚,不動聲色道:“北冥國內可安穩?”


    沐莬一怔。


    慕容黎開門見山:“世子談及家鄉,難掩欣喜流連之色。想必瑤光風物再好,也不及家鄉半點柔情。世子願意來瑤光做客,難道隻是因為欣賞本王?”


    慕容黎比誰都懂,當年他在遖宿屋簷下談及故土,那欣然之色中夾雜的真正含義。


    “欣賞占七分,卻有三分私心。”沐莬肅然起身,向慕容黎敬最高的禮節,沉聲道,“既瞞不過國主,我便如實相告。”


    他深深鞠躬,“我國國主病重,恐不久,將龍禦歸天。國主膝下有五子,與我最親近的王兄雖是王位第一繼承人,可另外四位王兄各自也有擁躉的派係,國主一旦賓天,即便王兄登基,不拔除各方勢力,也如芒在背。我來瑤光的私心,懇請王上出兵,助我王兄掃除障礙。”


    慕容黎深深歎了口氣,道:“貴國內亂,恕本王不便參與。”


    沐莬抬頭,帶著焦灼的渴望:“並非要王上出兵我國,王兄自認有能力平定內亂。但雲磐國狼子野心,早就陳兵十萬,想借邊境商旅爭鬥之由一奪我北冥疆土,他們不會放過如此大好機會。屆時內憂,再有雲磐外患,王兄縱有三頭六臂,也難抵禦其侵略。”


    慕容黎緩緩道:“世子想讓本王圍魏救趙?”


    “正是如此。”沐莬鄭重道,“隻要王兄坐穩北冥江山,與瑤光便是兄弟之盟。”


    慕容黎凝視沐莬:“那麽世子?”


    沐莬道:“國書之言亦是我心中所願,但若令國主為難,我可以質子的名義留在瑤光,保證北冥絕無二心。”


    北冥也好,雲磐也罷,慕容黎私心不想再戰。


    但,雲磐若是滅了北冥,將會是瑤光的下一個邊境之患。


    慕容黎權衡思量,說出了一句話:“貴國國主親筆書信,本王考慮,會給世子一個滿意的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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