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一處清雅別致的茶莊,東麵的單間竹屋裏,嫋嫋升騰著縷縷茶香。


    庚辰從鴿子的腿上解下密信,走進屋中,將密信呈給慕容黎。


    慕容黎看過後便將密信丟入炭火中,燒成灰燼,不慍不怒道:“貪財好色,作威作福,仗著父親是朝中太史,常以口舌顛倒是非,以黑洗白,專權跋扈不說,還能混亂朝史。太宗太卜眼瞎了才能把這樣的人選在名單榜首,也不怕丟官棄命。”


    庚辰道:“此人更擅蠱惑,若非王上有先見之明截胡名單去查上麵的人,大概也會被蒙在鼓中。”


    “拓印這份名單查上麵這些人的行事作風,不過是想在六卿獻人時甩出證據點破不堪讓他們知難而退。”慕容黎撥開茶盞瓷蓋,微笑,“這下倒好,死個清淨。”


    “死得蹊蹺,屬下的隱秘衛隻是跟蹤在鳳鳴院,取了一些他浪蕩的證據。不想轉眼間,人就被吊死在那大殿上。”想到崔拂塵不止赤裸,還被蹂躪了下半身,庚辰都有些想笑,“而且死的……慘不忍睹。”


    現場有那麽多貴公子,真是要一鳴天下的節奏。


    慕容黎笑著感慨:“要一個人身敗名裂,有很多方法,這卻是最毒的一招,他崔家顏麵盡失,以後也不敢在朝堂上多提崔拂塵半個字。”


    “大概這件事也不敢讓王上裁斷。”


    “崔太史若不怕丟臉,本王倒不介意陪著玩。”


    庚辰想了一下,道:“崔拂塵雖然死了,可是名單上還有別的王公貴子。”


    “嗯。”慕容黎隨口應了一聲,仿佛渾不在意,“那你查得怎樣了?”


    “那些公子大錯不曾犯,小毛病也是不斷,偶有劣跡。”


    “那就把這些劣跡都挑出來放大,堵住群臣的嘴。”


    “但也有謙謙君子,作風端正的。”


    慕容黎抬眸:“沒有劣跡的不會給他們製造一些嗎?”


    庚辰一怔,不可思議看著慕容黎,這是重點嗎?重點是無論有無劣跡,慕容黎開了金口,這選東君之事便是不選到不罷休。


    早知道非要這樣一個個去推卻,還不如當初一口拒絕朝臣。


    庚辰更關心的還是另一個問題:“王上,非選不可?”


    慕容黎心念之人遠在海外仙山,他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到相攜,早就知道慕容黎的心,是不會再容納旁人的。


    選做擺設,大可不必。


    更要命的是那位仙人從來都不好惹,這般選東君拉仇恨,等巽澤哪日突然下山來還不得掀了瑤光王府。


    庚辰想想就是一陣後怕。


    “連你都認為是本王要選嗎?”慕容黎拈著盞蓋,輕輕在茶盞上磕出輕響,一如他的心,起伏不定。


    這件事一開始就不是他定的,分明是朝臣們吃飽了撐得,倒像是拿他消遣一般。


    “屬下隻是……”庚辰慚愧低下了頭,他本該是最懂慕容黎的那個,不該對慕容黎的決定存疑才是。


    “也好。”慕容黎突然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聲道,“你都這樣認為,他若得到消息,是不是也會這樣認為。”


    庚辰:“啊?”


    慕容黎:“有沒有鎖定出嫌疑人?”


    庚辰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慕容黎又把話題轉入那樁命案,道:“沒有直接的兇手,隻能從與死者接觸過的人著手去查。”


    慕容黎道:“當朝太史的獨子死在鳳鳴院,也夠鳳鳴院喝一壺了。我朝嚴禁動用私刑,但想必崔一麵不會善罷甘休,未必不會拿人屈打泄憤。”


    庚辰自然知道,隱秘衛出來的時候,太史家的家奴護院都已經抄兵器趕過去了,動起手來,估計那些兔子得遭殃。他想了想:“都城案子都是由府尹第一接手,屬下這就讓人去府尹報案。”


    慕容黎搖頭:“府尹安雁雖管轄王城治安,但畢竟隻算地方官署,涉及朝廷大員,他一個都得罪不起,若在他那裏報案,他一個頭都得兩個大,兩相為難,如何公正?”


    公正?崔拂塵的死本來就不需要公正,庚辰明白慕容黎的意思,大概這個公正說的是鳳鳴院。


    府尹安雁壓不住當朝太史,鳳鳴院的人還是得遭殃。


    庚辰問:“那誰去為好?”


    慕容黎敲著茶盞,淡淡道:“禁軍也有督察之職,讓方夜帶禁軍去,誰若是要以勢欺人正可壓一壓。至於兇手,崔拂塵死了後,誰能很快獲利?”


    “莫不是名單的第二人?”


    “倘若作風也是劣跡斑斑,那就一石三鳥吧。”


    “屬下明白。”庚辰立刻心領神會,應聲退下。


    慕容黎擱下盞蓋,隻微微聞著茶香,拿起一份名單,看了看上麵的第二個名字。


    素驚鴻。


    五官司寇素見顏之子。


    他眸中清平如水,半晌後斜椅竹榻,道:“你這裏的茶越來越香了。”


    屋內外本來沒有人。


    但慕容黎語聲落下,珠簾後隨即哼了一聲,不屑道:“你分明一口都沒喝。”


    慕容黎莞爾一笑,神思倦怠閉眼小憩。


    那人見慕容黎不答,掀開珠簾走出來,輕輕給慕容黎蓋了一床薄毯,又撥了撥炭火溫著茶,燃了一爐香,道:“你幹嘛總是這樣,一到夜深,就不迴宮。”


    “王府寢宮,太過冷清。”


    迴與不迴有何區別。


    慕容黎閉著眼睛,神思也跟著倦了。


    *


    崔拂塵的死,簡單來說,就是敗壞門風,作孽作死。再聲張出去,崔家臉麵都得丟到太平洋邊際。


    但他爹崔一麵是當朝要員六卿的太史,官大呀,老來才得了這根獨苗,捧在手心裏怕化了的,養成紈絝,作威作福慣了。原本不指望崔拂塵給崔家延續什麽香火,讓他入宮,伴王上恩寵,下半生就可倚仗權勢高枕無憂了。


    崔一麵左右打點才為他爭了個榜首名目,哪成想他竟這麽不爭氣,赤身裸體死在勾欄院,連命根都被挖去。


    聽到死訊,崔一麵一麵吐血,一麵昏了七八次,醒來便冒煙般下令封住鳳鳴院,扣押了鳳鳴院兔子一幹人等,嚴刑逼供,要審出兇手給他兒子陪葬。


    毫無疑問,第一個被審訊的當然是崔拂塵的相好魅煙。


    魅煙手無縛雞之力,借他十雙手他也沒辦法將崔拂塵吊上大殿。


    任鳳鳴院院主唯夢如何喊冤,崔一麵鳥都不鳥,著人按住唯夢,幾棍下去,魅煙那淺紅的衣物洇成深紅,血跡森森的伏在地上,哪裏還有喊冤辯駁的機會,已經不知道是殘還是死了。


    一些兔子早已嚇得縮在牆角,大氣都不敢出。


    又打廢了幾人,可疑人物才被鎖定為當紅花魁,因為勒死崔拂塵的白綾正是花魁用以出場的道具,他若不去小解那麽一下,白綾何以會勒住崔拂塵,算下來嫌疑最大。


    但這位花魁架子比唯夢還大,兔子們都是以魅字開頭命名花名,花魁卻沒有,他不願取花名,就叫花魁。


    崔家家奴才撞開他的屋子,人影還沒見到,就被打了出來,丟了個半死。


    “大膽。”他在屋內罵道。


    “大膽!”崔一麵也吼了一句,見家奴被扔出,氣得臉紅脖子粗,“區區下等伶人,也不看自己什麽身份,敢與本官的人叫板。”


    花魁也不露麵,似乎在屋內撥弄著熏香,聲音銀鈴般道:“院主,我記得我與你說過,想要見我,必須持有我發的帖子,無論達官顯貴還是文人雅士,皆無特權。這般粗魯的破門而入,可真沒教養,我身份低微,卻不像某些人低賤。不見,給我打發遠些。”


    “……”崔一麵吃癟,臉一陣白一陣青,伶人而已,還自稱我,誰給他的架子。


    唯夢冷汗涔涔而下,忙不迭給崔一麵解釋:“花魁手底下有些功夫,他的規矩我們平時也不敢破。”


    又朝房內勸道,“我的祖宗,崔大人不是那個意思,今日出了命案,你隻用出來配合調查一下。”


    絕色無雙的人,來他鳳鳴院做花魁招攬客源,可不得如祖宗一般供著。


    誰管他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調查?不分青紅皂白逮著人便打。”花魁竟還有一絲慍怒,“就是崔拂塵,死在哪裏不好,偏偏壞了我精心準備的盛裝出場,我都沒找他出氣,竟要拿我是問,這算什麽道理,真是晦氣。”


    他頓了頓,“沒有拘捕文書,憑什麽說拿人就拿人?我就不出去,又能把我怎樣。”


    “供人取悅的戲子,本該廢了他的底子,勾欄瓦肆曆來規矩,你不懂嗎?”崔一麵一腳踹在唯夢身上,怒不可遏,“來人,給本官把人拖出來。”


    家奴立刻衝了上去,突如其來砰一聲,兩扇大門瞬間關緊,給家奴的鼻子磕得滿臉是血,卻聽花魁道:“無貼不可進,大人若是非要強迫在下,可別怪在下給你難堪哦。”


    崔一麵臉都抽了起來:“你敢!”


    花魁:“我與崔拂塵的死又沒幹係,我立的是我的規矩。”


    崔一麵握緊拳頭:“膽敢公然與本官作對,本官便教教你做下奴的規矩。”他再次命人撞門。


    “既然大人都知道自己是官,更應該知道拿人捉髒要講究證據,無憑無據的就把人往死裏打,那叫草菅人命。”花魁在屋內,無視撞門聲響,不卑不亢道,“莫不是官字兩張口,都是你一人說了算?”


    崔一麵麵色陰沉:“你要證據,我兒死在你的白綾上,便是鐵一般的證據,打死你為我兒償命都不為過。”


    “崔大人這是要打死誰?”方夜腰間別著長劍,突然從外麵走了進來。


    方夜一進來,崔一麵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因為方夜的後麵跟著一隊禁軍。


    方夜又是慕容黎身邊的紅人,崔拂塵這樣的死法,若是傳上去,太史官何以麵君王?


    崔一麵腦袋如漿糊般已經糊了,臉頰抽搐,禮貌問候:“方統領何以深夜至此?”


    方夜:“今日無事,勾欄聽曲。”


    唯夢察言觀色,立馬從崔一麵家奴手中逃開,喊了一聲:“快,給大人上曲……”


    鬼才相信他來聽曲,聽曲用得著威風凜凜帶著一隊禁軍?


    崔一麵皮笑肉不笑:“大人好雅興。”


    絲竹已奏響,酒已為方夜斟滿。


    方夜舉杯,還未入口,一聲尖叫劃破管樂:“魅煙,魅煙被打死了。”


    方夜眉峰一皺。


    原先抱著魅煙的魅月魅雪拖著一長串血跡,爬到方夜腳下,哭訴原委:“魅煙生來體弱,十來斤的貓咪都抱不動,更別提懸殿殺人。可崔大人連問都不問,就斷定其子之死與魅煙有關,不管我等苦苦哀求,還是活生生把魅煙打死,我們生來命苦,但下奴的命也是命,請大人為魅煙做主啊。”


    變故起突然,方夜腦袋嗡了一下,庚辰給的這個燙手山芋仿佛燙到了腦袋。


    他眼神掃向崔一麵:“人是崔大人打的?”


    “本官不過是略施小懲。”


    “崔大人可記得,國法禁私刑?”


    崔一麵急迫想要人給兒子償命,但也沒想到魅煙這麽不經打,在往日弄死個人不過是大事化小的事,但有方夜目擊那就不一樣了,丟官坐牢都有可能。


    他正欲張口狡辯,方夜手勢一揮,禁軍便將他架了個動彈不得,不由得怒道:“方統領這是什麽意思?賤奴殺人不償命,本官打人卻要償命?”


    方夜道:“我國以法治國,王侯將相皆無特權,與庶民同罪,殺人償命雖天經地義,但也要講究真憑實據,若錯判錯殺,就算是六卿大人,也有入獄的風險。”


    崔一麵氣得顫抖:“你……”


    但他文官頂多有些家奴護院,如何與手握兵權的方夜相抗。


    方夜也不是不通人情,走到崔一麵麵前,輕聲道:“大人這般興師動眾,眾目睽睽下打死了人總是要有個交代,鳳鳴院的事會有人查個清楚,大人此刻迴避才是上策。”


    崔一麵也是急火攻心被氣糊塗了,魅煙已被打死,氣出了一大半,想想方夜也是給自己台階下,不會真的定罪,太史官記事更要公平公正,便作罷。


    帶走崔一麵,唯夢命人奏笙歌,起豔舞,算是給方夜致謝。


    來之前,鳳鳴院發生的事,方夜便已知道了個大概。


    崔拂塵的死,歸根究底,花魁的嫌疑最大,所以方夜隨便飲了口茶便走到花魁屋前,道:“花魁若不想背負殺人罪名,還請出來配合調查,方可洗脫嫌疑。”


    “你來了。”花魁道,“進來吧。”


    方夜怔了一下,兩扇門自動打開,前腳才跨進屋,那個著一襲天藍色衣裳的人慵懶的轉過身,對方夜盈盈一笑。


    “郡……”


    砰!


    門再次被關緊。


    方夜好不容易才從緊閉的門上移開僵硬的手,努力平複凝固驚詫的心,慢慢舒緩麵部表情,轉身,對著花魁抱拳施禮。


    “郡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刺客列傳三離戰於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樹迦晨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樹迦晨舁並收藏刺客列傳三離戰於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