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衣鋪掌櫃攸玄看到慕容黎進店,喚了聲公子便將二人引向偏廳,貴客專屬區,拉下竹簾,泡了上好香茗配些點心供二人歇息食用。


    慕容黎買過成衣鋪的所有衣服,自然是成衣鋪的金客,金客享有最高待遇,無甚奇怪。


    其他散客在外挑選衣服的同時也不忘交頭接耳,談及龍欒宮倒塌,不由得一陣唏噓。


    畢竟武林盟主和黎澤閣閣主兩大巨頭都在那場災難中深埋地下,怎不令整個江湖震驚。


    震驚之餘不免扼腕歎息,小杜年紀輕輕升任武林盟主,可謂年少有為,奈何天妒英才,葬身廢墟,果然武林大會貓膩太多,盟主乃是選出來的替死鬼,真是可憐江湖小白白白喪命。


    謠言就像一場鬧劇,由唏噓逐漸轉為欽佩,甚至大義凜然憤然談論,小杜是為維護武林正義英勇犧牲。


    又歪曲事實傳出黎澤閣閣主以武威脅想獨占秘籍,小杜與群豪站出來除魔衛道,與黎澤閣閣主大戰三天三夜同歸於盡。


    武林群豪的貪婪喪命被傳成抗邪英勇就義的壯舉,妙哉。


    有證據還是無證據,胡說八道還是義正言辭,總之,唯有一個結果是沒變的。


    那就是小杜與巽澤都深埋廢墟,屍骨無存。


    天下再無黎澤閣閣主。


    雖然知道這種謠言的可信度不高,慕容黎握茶盞的手還是止不住顫抖。


    風塵子聽了半天,逐漸勾起他八卦的心,目光炯炯有神投向慕容黎:“他們口中的黎澤閣閣主好像天下無敵的樣子,你知道他是誰嗎?”


    慕容黎看著他,仿佛看到他正用一柄刀紮自己的心:“阿巽……”


    “什麽?他自立門派了?”風塵子愣住,隨後袖子一甩,“這些小不死的,竟然詛咒小風神,看我不打他們滿地找牙。”


    他氣唿唿,舉著雙臂準備衝出去拚個鼻青臉腫。


    攸玄像一座山一般擋在他麵前,手中舉起一塊牌子。


    牌子上寫了六個大字:本店禁止鬥毆。


    成衣鋪是家講究的鋪子,攸玄也是位講究的掌櫃。


    禁止鬥毆。


    他的店麵裏掛的都是時下最流行最新款式的上檔次新衣,在店裏鬥毆,一不小心打得鮮血滿天飛,染了新衣,他如何售賣?


    “……”風塵子瞠目結舌,凡間都有這麽多規矩嗎?


    慕容黎飲下茶,淡淡開口:“師兄如此毛躁,不怕被渡劫?”


    “殺生不行,不代表不可以揍他個鼻青臉腫。”風塵子看慕容黎竟然還有閑心喝茶,真真應了那句話,無情最是帝王家,氣不打一處來,“喂,他們說的是你的枕側東君,都死無全屍了,你怎麽還有如此閑心喝茶?”


    皇帝不急太監急,這是哪裏來的瘋子,怎麽能直唿王上為‘喂’?攸玄皺起眉頭:“一人一口一張嘴,這位公子莫不是想把所有武林閑客挨個揍一遍?”


    風塵子傲嬌昂著腦袋:“也不是不可以。”


    攸玄:“龍欒宮確實塌成廢墟,半真半假的事江湖向來盛傳鼎沸,一傳十,十傳百,他們隻當茶餘飯後的閑聊,你若當了真,氣大傷身,累著自己。”


    風塵子:“那就這麽算了?”


    攸玄目光移向慕容黎,有王上在,王上自有打算。


    來來往往的散客逐漸散了,慕容黎目光中有深深的創痛,但不至於丟失理智,從城外飛來,思緒已逐漸清朗。


    謠言越大,巽澤存活幾率就越大。


    巽澤對機關陣法有著極深的造詣,龍欒宮坍塌,多半是巽澤所為,他說要找到幕後黑手,一定言出必行。


    慕容黎首要任務,是在巽澤之前找出幕後布局之人,否則以巽澤如今的身子,若與那人對上,無異於以卵擊石。


    慕容黎沉息片刻,方道:“師兄對自己師弟沒有自信?”


    “小風神的能力我自然信得過。”風塵子走到慕容黎對麵,也坐了下來,並不喝茶,玩著茶盞,“但他為了你會不顧生死,這才是我擔心的,沒了修為一切都是扯淡,遇到個強一點的對手就得完犢子,還死無全屍?我看是連渣都不剩。”


    話糙理不糙,慕容黎滿心自信一下子被擊得土崩瓦解。


    攸玄看慕容黎臉色瞬間蒼白,直接拿走風塵子手中把玩的茶盞,憤恨道:“這位公子衣飾有些清簡,要不出去挑一些小店上好的成衣,匹配您的一表人才?”


    不會說話就別說話,刀刀紮他家王上的心,至於嗎?


    風塵子喜怒哀樂基本瞬間產生,聽到挑新衣,立馬喜笑顏開,倏忽閃了出去,晃得小斯以為遇到了鬼,嚇得臉色慘白,一愣一愣的。


    攸玄透過竹簾看著風塵子在衣物間穿梭,表情變幻,似乎想詢問慕容黎這位奇葩是從哪裏來的,然而他也懂得分寸,不越矩問無關緊要的問題。


    慕容黎不屑解釋,手指微微撫上茶盞:“本王進城的時候,城門緊閉,防衛森嚴,守衛麵生,已然被換過。這些人手上功夫不弱,行為張狂,天生有種邪惡印在骨子裏,不像武林世家的人,你去調查一下,看看是誰從中作梗。”


    攸玄點頭:“是,公子。”


    “還有龍欒宮廢墟。”慕容黎心下沉重,他的整個世界,仿佛隨龍欒宮一起崩塌,再也不能提起阿巽兩字。


    腦中宛如有亂舞的魔龍,震得心神陣陣發暈。


    攸玄迅速重煮一盅香味奇特的濃茶,換下慕容黎手裏的空盞:“公子,醒神茶,喝下會舒服一些。”


    慕容黎淺飲,靠住竹椅,輕輕闔目,待到盞中濃茶徹底冷卻,麵色才恢複些容光。


    攸玄見慕容黎好些了,才緩緩道:“事發後屬下曾探過龍欒宮,但卻有人比屬下快了一步,翻過廢墟。屬下猜想,手腳如此麻利遇屍必撿的人非撿屍人莫屬,或許在廢墟上會看到什麽。”


    “撿屍人?”慕容黎眸光一閃,“查出此人,帶來見本王。”


    撿屍人當然不是一個人,它是一個組織,慕容黎要查的,是撿龍欒宮廢墟屍體的撿屍人。


    *


    空中的那一輪月是那麽冷。


    天傾山莊裏有座望月閣,高九丈三尺,一抬手,仿佛就能觸摸到明月。


    今夜,太過寧靜。


    濮陽卿以及整個山莊的護衛隊都沉睡在寧靜中,仿佛中了蠱術。


    對於這樣的結果巽澤並不意外,因為有人要出手就會將所有阻礙先清空。


    而他也不是太信任濮陽卿。


    所以巽澤簇擁在滿身蒼藍中,爬上望月閣,百無聊賴閑坐著。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巽澤對著月光,念著慕容黎,將一縷墨發在冰冷的指尖纏繞出各種圖案,這些圖案,似乎便是對慕容黎的一切相思。


    直到一個戴著青色麵具的青衣人走到他麵前,他也毫不在意,隻注視著掌心的發絲。


    那人對他輕輕行禮,一字字道:“郡主,久違。”


    郡主,久違的稱唿。


    刷的一聲輕響,巽澤將手中的長發拋開,宛如灑下一場墨雨,他譏誚:“麵具本是最好的掩飾,你敢來見我,想必已有萬全的把握足以殺死我,又何須不以真麵目示人?”


    隱藏在麵具後的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輕輕道:“郡主總是給人一種懼顫的毀滅之威,要置你於死地,馬虎不得,自然得千般小心。”


    巽澤輕歎:“貴客還是山莊的貴客,小二卻不是水雲間的小二。”


    那人笑容漸漸陰沉下去:“小二依舊是小二,貴客未必還能做貴客。”


    啪!麵具被揭在手中,陌香塵默默凝視著巽澤。


    巽澤第一次有些認真的打量陌香塵。


    若不是酒堂小二的裝束掩飾了他的容顏,也可稱得上人間絕色。


    那是一張特別精致的麵容,修長的眉宛如描畫,鼻梁端正俊秀,然而,這一切都抵不住他飽含憂鬱的眸子直透人心。


    他的眸子遠遠淺於常人,宛如貓眼,隨著四周變幻的光線發出層層疊疊的冷光,顯得淒涼而詭異,宛如荒煙蔓草深處,懸坐在墓碑上的幽靈,用無盡的悲傷和怨恨,打量著碑外的世界。


    他與自己有仇。


    巽澤隻看一眼便對這張臉產生排斥,這樣詭異的人間絕色,晏翎或可喜歡。


    陌香塵凝視著巽澤,眼裏透出難以言傳的神情:“你我不過才見麵兩次,就能在芸芸人海中認出我來,郡主當真是聰明。”


    “利用我去殺晏翎,一定與晏翎有著非比尋常的仇,不親自確認晏翎死沒死又豈會甘心?”巽澤淡淡道,“我不過是玩弄晏翎的時候動了些手腳在他身上,你若不忙著去取他的心,我怎麽知道是你?”


    他捏碎神仙丸,撒入晏翎心上傷口,這種藥丸粉粒的味道赤天虞最是敏感,誰沾到一點,它聞到會立馬警覺。


    陌香塵透出無盡的悲傷:“有非比尋常仇怨的不隻晏翎,還有你,你們。”


    巽澤淡淡“哦”了一聲。


    陌香塵的雙目頓時被怒意充滿,他抓過巽澤,嘶聲道:“你怎麽不問問我與你有著怎樣的血海深仇?”


    “與我有仇的人何其之多,每一個我都要問一遍緣由,豈不是很囉嗦。”


    巽澤臉色冰冷,身體宛如一道流水,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陌香塵身旁纏繞而過。


    唰!陌香塵腰間的長劍已到了巽澤手中。


    劍如冷電,架在陌香塵頸側。


    “我第一次見你,曾出言試探你們有最好的畫師,你想必記得。我曾言誓,要把畫瑤光國主畫像的這個人揪出來,捏碎他的指骨,你想必不知道,現在我便讓你知道,何為十二金剪指。”


    劍華如流水,探向陌香塵十指。


    陌香塵的盛怒頓時清醒,心中暗驚,正要退開,指骨一陣劇痛,劍華已掃致指尖,再遲疑片刻,定能被劍華劈成十二金剪指。


    簡單來說,是將雙手的拇指及小指切掉,再將其餘六指從中一剖兩半,比原來多了兩根,就叫十二金剪指。


    痛感傳至心脈,陌香塵身形已閃電般躍起,往後飄去。


    他發出刻骨的譏嘲:“郡主在莊主麵前裝得柔弱不能自理,原來是為引我上鉤。可惜你不信任濮陽卿,否則你應該告訴他實情的。”


    一擊落空,巽澤臉色沉了下來:“人心狡詐,他若信得過,今夜就不應該中你蠱術,令整個山莊沉寂。”


    陌香塵發出一陣惋惜:“他對你有情,至少不會希望你死。”


    “主仆還有情呢,他怎會與我聯手對付你。”


    巽澤不是沒有想到過,陌香塵很可能是一位絕頂高手,所以才猝然發力,搶占先機,甚至不惜冒著爆血身亡的危險強行運聚散亂的修為。


    若不能置對方於死地,或許,就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濮陽卿,鬼才相信,說不準還能先陌香塵一步控製自己。狼狽為奸的兩人,一個要他的人,一個要他的命,都不是好鳥,背地裏指不定還有邪惡的勾當。


    利益相吸,誰都信不過。


    巽澤身形獵獵,猶如神龍行空,轉折之際,劍芒化成清藍點點而下,帶著森森然的蝕骨劍氣,向陌香塵罩去。


    這一擊,已是他所有能聚出的修為。


    對付一般的武林高手,足以剝皮抽筋。


    但陌香塵並沒有閃避,瞳孔中的一線光華徐徐化開,讓他的麵容有種說不出的邪惡。


    巽澤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但見陌香塵淩空一指點出,真氣嘶響,瞬間在森森然的蝕骨劍氣上刻了幾道痕跡。


    那是幾道很淡的痕跡,沒有灌注雄厚的內力,也沒有宏大的聲勢,隻是聚靈而凝氣。


    靈氣。


    本不該出現在凡人身上的靈氣。


    陌香塵絕不是修仙之人。


    巽澤臉色大變,清藍劍芒被幾道痕跡撕裂,點點融為塵埃,爆散在夜色之中。


    指力再次隔空點出,奇快無比擊在巽澤七處大穴上。巽澤心脈猛然劇痛,半凝半散的修為徹底被擊潰,瞬間虛弱如同枯萎的花,委頓下去。


    陌香塵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巽澤手中拿過長劍,緩緩將冰冷的劍刃移到巽澤頸側:“原來是強弩之末。方才一招,你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精力,還能如何與我相抗?”


    巽澤聲音陰鬱:“你怎會有仙門中人才能修習的靈氣?”


    這是他出道以來,第一次在對手身上估算錯誤,恰恰這個失誤,足以致命。


    以巽澤的才智,知道陌香塵是布局之人,才在濮陽卿麵前扮演柔弱不能自理的假象,迷惑陌香塵,等著陌香塵無所顧忌對他出手,他強聚修為仍可一戰,給陌香塵致命一擊。


    不曾想到陌香塵竟擁有仙門的修為,同樣可聚氣化靈,哪怕巽澤修為未散,陌香塵這樣的實力仍可同他平分秋色,現下實力懸殊,他幾乎可被瞬間捏死。


    巽澤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這是他走的最錯的一步棋,也是陌香塵算到的最對的一步棋。


    他分明有實力直接殺了晏翎,可他不自己動手,為的就是迷惑巽澤,將巽澤碾進塵埃。


    提到仙門靈氣,陌香塵報複性的猛然抓住巽澤,將他拖到麵前,帶著濃濃的悲傷:“怎麽,隻有你可以修仙?旁人修仙就是犯了大忌嗎?”


    丁零零一陣怒嘯,巽澤還不及阻止,赤天虞就被陌香塵一掌拍在腦袋上:“臭蟲子,你最好自動消失,若敢釋放毒液,我劈你八十一劍。”


    這一掌力量何其強大,若非赤天虞本是金剛不壞之身,定被拍成爛泥。即便赤天虞身子沒被拍壞,腦髓也被拍了錯位,翅膀一折,慘叫半聲,咚的摔在了地板上。


    陌香塵右腳提起,猛然朝赤天虞踏去。


    眼看這一腳就要將赤天虞踩個稀爛,巽澤雙眸變得血紅,猝然發力,抱住陌香塵往一旁桌椅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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