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澤笑了,飛身而起,越過殺戮,淡然如同春庭閑步,到了慕容黎身畔:“阿黎,這些人都是你引來的?”


    “江湖恩怨,自然用江湖手段解決,不過是暗中傳了幾封書信,告訴他們自家子弟屍身歸處。冤有頭債有主,不用我刻意引導,他們自己就能短暫組成一支盟軍。”慕容黎掃過正在酣戰的晏翎,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他的喪心病狂,一筆一賬自要償還。”


    先是以身飼虎,又調虎離山,再引兵入虎穴。


    一石三鳥。


    兵不血刃傷濮陽卿,殺晏翎,削弱十五派勢力,自己置身事外,這樣的計策恐怕也隻有慕容黎才能玩的遊刃有餘。


    永夜樓賣消息買命也被他玩得明明白白。


    不過借刀傷濮陽卿,多少有些私人恩怨。


    巽澤自然知道這恩怨的意思,他不喜慕容黎身邊有別人,向來是赤裸裸的仇視。慕容黎不喜他身邊有別人,似乎從不表現,但玩的都是陰招。


    情敵相遇,分外眼紅,他的阿黎,不喜歡濮陽卿。


    巽澤看著擁有極強占有欲又不露顏表的慕容黎,不禁笑道:“三日不見,如隔三年兮,萬般難受。你若再不來,我連酒都喝不下去了。”


    慕容黎微笑:“我向來是個守信用的人。”


    他答應他三日來接他,九五之尊必當一言九鼎。


    他自然會親自來。


    巽澤眨了眨眼,饒有興致道:“隻不過方式這麽獨特,坐上那頂花轎,我差點以為要去做別人的入幕之賓。”


    竟還委屈上了。


    慕容黎看著他:“二兩銀子做旁人的入幕之賓,不配你的身份。”


    “那可不。”巽澤笑道,“我跟著阿黎好歹也應該是百片金葉子,千兩黃金啥的。二兩銀子實在太便宜了,連壺好酒都買不到。”


    竟談起買賣來了,所謂想念竟是敷衍?


    慕容黎微唏:“你不是說酒都喝不下去了嗎?”


    半樽美酒,被巽澤修長的手指擎著,從花轎上飛躍到宮門口,沒有半滴灑出來。


    如此惜物,差點喝成酒蟲子,醉倒溫柔鄉,像是喝不下去酒的人?


    “阿黎的酒,醉心,別人的酒,奪命,哪能亂喝。”巽澤指頭舒開,酒樽如流星墜地,美酒立刻“啪”地灑濺了出來,洇紅了地麵血跡。


    他看著殺得血光四濺,橫屍遍野的戰場,恣意微笑,“此酒,作超度亡魂之物。”


    “西風曾說濮陽卿的玉露八珍,配合金風曲有洗魂散功之效。”慕容黎握住巽澤的手,深邃的眼眸中流露著柔情,“你有沒有事?”


    若琴音暗藏玄機,洗魂散功,三日的琴酒相融,無疑是給巽澤布了最無形的殺招。


    “琴酒相融能不能洗魂散功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是沒事。”巽澤笑眯眯道,“他一定想不到他認為的知音人其實是個音盲,除了阿黎吹出的曲,其他音律我一概不懂,聽多了就昏昏欲睡,實在無趣得很。”


    其實慕容黎的曲,他聽多了也昏昏欲睡。


    “好有一比。”慕容黎掩嘴微笑,“對牛彈琴。”


    癡迷音律之人,自然於曲韻頗為精通,當然是越精通之人感受便越強烈。


    巽澤雖能聽曲中蒼涼悲壯,山水寧靜之意。但於旋律高亢一竅不通,再如何強按頭他也聽不懂哪裏該亢奮,哪裏該抒情,哪裏該纏綿悱惻。


    靈魂也就無法隨琴聲妙動,思緒無法被譜中調子感染,跟不了節奏,自然不受控製。


    巽澤音盲這點,即便慕容黎手把手教他三月,他也未必能吹出完整的曲調。


    故而,這輩子,他都不可能感受得到濮陽卿金風曲中的無影殺招。


    “比作牛不妥,在阿黎身側,我隻是一隻蜷縮起來要貼貼主人的小喵咪。”巽澤一邊說,一邊像隻喵咪一般朝慕容黎拱了過去。


    慕容黎驀然想到他蜷縮起來猶如神獸本體的睡姿,心間莫名一暖,任由他貼著自己:“簪子可有取迴?”


    巽澤眸中蕩出一汪春水:“自然,濮陽卿若是不給我,我就砸了他的天傾山莊。待明日束發我親自給阿黎戴上。”


    慕容黎暖暖一笑:“好。”


    “喂,你們兩個,是看熱鬧還是幫忙的?”一個滿臉血汙的大漢實在看不下去,抽出空閑朝他兩吼了一句。


    慕容黎暗中讓北風下屬傳的密信,雖是跟在他們後麵來的龍欒宮,他們並不知道其是幕後提供線索的人,隻當一路人,說話也就不客氣。


    凡人,汝敢汙麵褻神?


    巽澤臉色一變:“很明顯,看熱鬧的,兩不相幫。”


    “閣下可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大漢抹了一把血水,道,“瞧二位也是玉麵姿容,今日晏翎若是不死,日後二位恐怕也難逃晏翎銷魂榜,何不趁此天時地利與我等聯手,誅殺武林敗類?”


    “不無道理。”巽澤思索片刻,嘲諷道,“隻不過我行得正,坐得端,以多欺少這樣的事給錢也幹不出來。”


    群毆不適合他,他出手必是天人一劍。


    那大漢可不會拐彎抹角,看著自家子弟死傷慘重,有些急眼:“跟這種禽獸不如,辣手摧花之人哪還管什麽江湖道義,隻待盡早鏟除,還天下太平。”


    巽澤:“那是你們的太平,與我何幹?”


    大漢氣得一震顫抖,車輪戰誰都揣著自私心理,想先消耗別人的實力,顯然巽澤不吃這套。


    紅綾颶風,如炎蛇狂舞橫掃而過,擊在大漢胸口,大漢發出一聲轟鳴,重重的摔了出去。


    狂笑隨之響起,震耳欲聾。


    鮮血從晏翎披散的長發中滲出,使他的麵容看上去如妖魔般可怖。


    他手指染滿鮮血,輕輕撐住大地。


    真氣轟卷,紅綾亂舞。


    宛如泣血而歌的九尾狐。


    瘋狂是他眼中唯一的神色,帶著滿目嘲諷:“你們想讓他出手,難道眼瞎沒有看到他盛裝而臥,坐的是我的花轎?喝的是我備的美酒,莫不是求他趕緊動手將你們斬草除根?”


    這些話無疑隱隱透露著,他們是一起的。


    武林群豪似乎確實想起,巽澤方才穩坐花轎上。


    不由得疑惑的看向巽黎二人。


    巽澤冷冷一笑,慕容黎臉色一沉,不屑辯駁。


    武林群豪麵麵相覷,隨即反駁了晏翎的話:“就算是上了你的花轎,恐怕也是受你脅迫,你如此行徑,怎會有人願與你同汙?”


    “是嗎?那這算不算證明?”晏翎從懷中掏出一物,向天一舉,無比陰沉笑道,“親自寫下名字,按過手印的生辰貼,算不算他是我的枕側東君?”


    他深深凝住著慕容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與我同存。”


    【彈幕:打架就打架,拿出結婚證來是幾個意思,武德呢?臉呢?】


    世人皆知簽過生辰貼就默認相攜一生,是昭告天地後的鐵證,無論對方貧窮,富裕,是正義君子,還是邪魔外道,都牢牢綁在一起,拋棄不得。


    晏翎如此張狂亮出生辰貼,看的又不是坐轎那人。


    那麽,這張生辰貼,那兩位紅衣公子,會是哪位的?


    但從目前局勢上看,無論是誰,他們都是一起的。


    絕不是友軍。


    空中的肅殺之氣異常凝重。


    慕容黎眸中閃過一道濃重至極的冷冽,這是他曾經從來不曾顯現過的羞怒之冽。


    被威脅到的羞怒。


    巽澤雖然不知道生辰貼的事,但晏翎看慕容黎的眼神是如此幽森,讓他極度不舒服,讓他想立刻將這個人碎屍萬段。


    晏翎的嘲弄依舊無比放肆:“諸位想不想知道生辰貼的主人,簽下的是誰的名字?一個絕頂的人,絕頂的名字,天下無人敢犯,不知諸位可敢犯?”


    一人厲聲道:“裝神弄鬼,究竟是誰?”


    他指向巽澤,慕容黎,“是他,還是他?”


    “自然是……”


    巽澤長袖颯然,劍勢轟雷掣電般向晏翎猛擊而去。


    這個名字,他不容許他說出口。


    他的慕容黎,永遠都隻可能是他的,永遠不可能成為別人的枕側東君。


    若連這點覺悟都沒有,那就統統去死。


    慕容黎的生辰貼,也是他敢拿出來做威脅的資本嗎?


    劍出,風雲怒。


    狂掃,紅綾碎。


    晏翎身子猛然被卷向半空,嘶啦一聲慘叫,大口嗆出鮮血,堵住喉嚨,再也說不出那個名字。


    生辰貼同時揚在半空。


    倏然,一道紅光在天地間扯開,化成一片濃濃紅霧,將生辰貼包裹在內。一串密集的炸音連綿響起,生辰貼竟被紅霧完全化解為粒粒塵屑!


    慕容黎右手抬起,紅光淩厲,同生辰貼的碎屑一起在他掌心慢慢消散。


    這張被簽了巽澤兩字的生辰貼永遠不能讓它見天日,他重返龍欒宮,就是要找到它,銷毀它。


    他收了心劍,看著砸落塵埃的晏翎,淡如朝雲:“這樣的帖子,宮主若還想要,我可以再給你一籮筐。”


    晏翎突然發出極其得意的狂笑。


    舉坐震驚!


    被簽定糾纏一生的生辰貼就這樣淡如青山般毀了。


    從無先例。


    他們不知道,世間的所有規則都是為弱者製定的,強者,不需要規則,就算有規則,製定規則的人,也是慕容黎。


    巽澤也被慕容黎突如其來的一毀震驚到,他半世混沌,修仙歸元,不惹紅塵,不戀情愛。對於相攜一生後還要辦的各種流程鐵證是半懵狀態,而要雙方簽生辰貼後關係才正式生效這事他其實壓根不知道。


    束縛人的東西,他從不遵守,也不必知道,就算已是慕容黎的人,他也要逍遙,隻憑隨心。


    簡單來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辰貼飄在哪個陰間角落,晏翎舉向蒼天這張,定然是慕容黎生辰貼,他姑且認為是慕容黎權宜之計落在晏翎身上的。


    簽定生辰貼重不重要他不關心,重要的那是慕容黎的東西,不能落入別人手中,他要搶過來。


    他更不能讓晏翎說出慕容黎三字。


    這三字,是瑤光國主之名,重逾千均。


    結果慕容黎毫不猶豫將之捏成了碎屑,再也不必管這張生辰貼是誰的,簽了誰的名。


    巽澤有絲無措:“阿黎,那可是……你的……”


    “不重要。”慕容黎臉色瞬間慘白,拉住巽澤,不容商議,“我們走。”


    晏翎重傷在地,止住狂笑,目光已變得蒼白而冰冷,始終沒有放過慕容黎。


    他心中的怨毒全都集中在慕容黎身上。


    隻因這個可惡的人,揭露了一切,毀了他辛苦想要得到的天下力量,讓他喪盡威嚴,變成屈棲汙泥中的小醜。


    他幾乎咬碎鋼牙,惡毒的盯著慕容黎:“我是他,他也是我,你若走掉,枕側東君就死定了,你不會痛心疾首嗎?”


    他雖盯著慕容黎,卻是說給巽澤聽的。


    這出戲開始變得有趣,武林群豪不由自主收劍,等著看戲的走向。


    反正晏翎受巽澤一劍,已經失去了還手之力。


    一個一廂情願,自娛自樂。


    一個一刀兩斷,劃清界限。


    兩個人的情仇還是三個人的糾葛?


    慕容黎單薄的身影,在颶風中顫抖,突然跨不出一步。


    晏翎眸子緩緩收縮,透著刻骨銘心的怨毒,忍不住又笑出了聲:“怎麽樣,運功之後的滋味如何?是不是有股燥熱在體內烈火焚身般,一寸寸遊走?”


    生辰貼於他沒有任何關係,他是要令慕容黎驟然運功,讓紫幽之火發作。


    慕容黎深吸一口氣,體內淩亂不堪的氣息猝然化為一道烈火,狠狠的在他身上燃燒,仿佛要撕裂他的骨肉,燒為灰燼。


    片刻之間,已是大汗淋漓。


    灼熱之氣烘得巽澤心頭劇烈一痛,他立刻為慕容黎擦拭汗珠:“阿黎,怎麽迴事?”


    慕容黎艱難的不發一言。


    巽澤迅速扶上慕容黎手腕,腕間脈搏的灼熱幾乎讓他握不住,隻得指尖聚出靈力,透體輸入,卻令慕容黎的痛苦加倍,烈火更旺。


    巽澤猝然停止運行靈氣,轉向晏翎。


    晏翎冷冷地看著他們,惋惜悲戚:“我的心火在他體內燃燒。若非他那般絕情,強製運功與我絕情斷愛,又怎會燃燒呢?明明都是一張床上的人,我是他,他就是我,相煎何太急啊。”


    巽澤目光驟然一冷,晏翎,在他眼中,不過是一粒塵埃,也敢妄想與慕容黎同生。


    蒼茫劍靈微抬,指向晏翎:“含笑九泉,要不要試試?”


    晏翎驟然一窒!


    這人狂傲威嚴,桀驁不馴,似乎天下一切力量都無法束縛他。


    正是他夢寐以求的癡迷。


    但很快晏翎僵硬的麵容上重新刻滿變態的嫣紅,因為他知道了可以束縛這人的東西。


    他泯滅著人性的光輝,緩緩道:“我也不想讓他和我一樣,成為一個在陰暗角落裏,行萬惡之事的世間妖怪。”


    “隻是紫幽之火會將他的美貌,健康,智慧燒為一堆白色的灰燼,徹底將人化為魔。”


    “是魔是人,酷刑的執行者,取決於你。”晏翎無視耀在自己頭頂的劍氣,眸子中燃起一縷光芒。


    武林群豪蠢蠢欲動,百柄武器交擊,冷光重起。


    晏翎,就該碎屍萬段。


    晏翎無視他們,慢慢的爬了起來,蹣跚前進,走向他的宮殿,似乎想就此在陰暗的角落裏囚禁起來,承受孤獨,寂寞的痛苦,直到死去。


    他每說一個字,慕容黎就重重顫抖一下,那些燒裂骨肉的幽火,寸寸淩遲著他單薄的身體。


    也淩遲著巽澤。


    萬惡之源,紫幽之火,除我之外,絕無一物能解除。


    你一定會願意,拿你的身體為我獻祭。


    這是晏翎嵌入巽澤靈魂的話。


    我的閣主,我的仙人,很快你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麽厲害了。


    原來是這樣的意思。


    每一句話,都如此沉痛,既是嘶吼,也是悲泣,更是束縛。


    天地間,隻有慕容黎的一切可束縛巽澤。


    他可以無視自己的萬種苦難,卻不能讓慕容黎墮落為魔。


    劍氣如星辰消失的尾光泯滅在空中,他突然像個孩子一般找不到對策。


    “阿巽,殺了他。”慕容黎看出巽澤的遲疑,聲音宛如淹沒在漫天飛舞的灰燼中,第一次命令巽澤去殺一個人。


    但是巽澤卻有了遲疑。


    紅塵眷戀,慕容黎,是他的軟肋。


    哪怕墮落與魔交易,淪入無盡黑暗的煉獄,他也要為他求一線生機。


    他的生命,他的信念,本就是為他而存。


    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劍揮出。


    劍出天下驚。


    那些趁此機會要將晏翎挫骨揚灰的武器被這一劍斬得晃動,武林群豪也被彈飛出去。


    這一劍,竟是為護晏翎而出。


    武林群豪灰頭土臉爬了起來,不可置信的怒指巽澤,也想將他碎屍萬段。


    “我要殺的人,還輪不到你們來動。”這句話將他們燃起的氣焰撕滅,不敢再向前一步。


    墨雲低垂,一線晨曦被巽澤天神般的身影壓製得如此黯淡,仿佛下一刻,就是浩劫的開端。


    他走近晏翎,雙眸中的漆黑,似要吞噬晏翎的最後一絲理智。


    一字一字地,巽澤道:“說出你的條件。”


    一縷隱秘的微笑自晏翎殷紅變幻的眼底散開。


    妖魅猙獰。


    “我要你。”


    “你的人,你的心,心甘情願,為我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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