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璣與玉衡交界的水域上,一脈青山居於水中,青螺如黛,名喚天山。


    結束了長達九個月的休漁期,每年六七月份,上頭便會擇個良辰吉日祭祀開湖,捕撈魚類,自然就成了吃貨們,商販們,漁夫們的福利。


    天璣信巫儀,曆來大小事都要祭祀占卜一番,何況是開湖捕魚此等關乎民生的大事。


    祭祀台就設立在天山腳下。


    遠遠就見湖中幾艘大船打橫鋪開,用巨木搭了個高台,台下又圍了幾十條船。


    鼓聲陣陣,祭司手持雉尾,舞者身著盛裝,踏上高台,準備開始一場隆重的祭祀之舞。


    莫瀾追著執明,眺望台上祭司,腦中靈光一閃,突然道:“王上,可還記得,阿離與微臣相識在天璣的立國大典上,那時阿離說過他是玉衡離州人。”


    執明滿腹心事,隻想盡快雇條能出海的船,哪知今日碰上祭祀祈福這等盛事,所有船家集聚在此等著祭司的祥瑞之水灑在身上,哪裏還有船家願意出海,真是一個頭比兩個頭還大,隨口迴了句:“那又如何?阿離隱藏身份隨口胡謅的你也信。”


    莫瀾認真的推理著:“不對呀,王上,胡謅的怎不直接說是開陽或者天璣,偏偏是玉衡。那日酒宴盛會上那個戲班班主微臣瞧著就有些眼熟,才想起就是阿離去天璣獻藝時待過的那個戲班,所以微臣分析,早在去天權之前,阿離就與玉衡郡主相識,可能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是莫逆之交了,所以……”


    執明冷冷道:“你絮絮叨叨就分析出這個?”


    莫瀾小聲道:“微臣不是看您對玉衡郡主不滿嗎,可畢竟他們相識在前,關係甚篤也在情理之中,王上可別……”


    執明暴躁打斷他:“我管他相識在前還是相識在後,阿離隻能是本王的。”


    “王上,您可別硬來……”


    王上,你放過阿離吧!


    莫瀾覺得,他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慕容黎,當初若不是他死纏爛打把慕容黎帶去天權,也就不會發生後麵這些事。


    船影錯亂,人就更加多了起來,莫瀾在人群中擠著,為執明開道,大汗淋漓。


    有錢能使鬼推磨,錢到位了,船自然就到位,莫瀾大筆一揮,直接買下一艘船,把原船主雇為舵手,準備奔赴千裏碧波,才意識到整片水域上百隻船縱橫排列,擠得密密麻麻,連個空隙都沒有,根本無法出海。


    兩人索性棄了船,往這些相連的船隻踏去,踏過一艘又一艘,總能行到船隻盡頭,水域中央,屆時再買一艘,開道航行。


    “咦,這不是李老二嗎,你怎麽也在這邊?”


    “上家一個時辰前才下的命令,大概是將所有漁民攆到這邊來了,都不準往祭台那邊去。”


    “今年怎這般,將我們這些漁民與祭台隔得老遠,往年不都是可以直接在祭祀台下聆聽祈福的嗎?”


    “是呀,每年就指望聖水沾身,保佑魚苗豐獲,滿載而歸,今年不讓臨立祭台下,怕是要喝西北風了。”


    “這誰知道呢,你瞧祭台那邊人也不少,大概是有人暗箱操作,行賄賂之舉吧。”


    “倘若助長了這種風氣,那我等窮命鬼又無錢賄賂,又得不到神靈庇佑,豈非隻能越來越貧。”


    “即便王上勤政愛民,可我等這小地方天高王上遠,貪汙腐敗之事王上也管不到。”


    “我們天璣向來信巫儀,民風自成一派,政令也是相差甚遠。”


    “你這麽說……人家其他郡似乎從不如我天璣這般祭祀,不也是富足有餘?”


    “小聲點,祭祀請神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可對神靈不敬。”


    “……”


    耳邊聽得船上的人不住的跟周圍的人打招唿,嘰裏呱啦一大通,嘈雜混亂,執明眉頭擰成一股繩,煩躁不堪,真想把這些人一個一個丟到水裏去,讓他們統統給本王讓道。


    也不知道跳過了多少條船,有沒有快到船隻盡頭,突聽一人長聲道:“你們看那邊少俠打扮的兩位公子,一人持簫,一人持劍,好一對璧人。”


    一聲讚歎:“怎生得那般好看……”


    旁邊一人立刻伸長脖子,長歎:“那不是傳說中的神仙眷侶嗎?今日仙人駕臨祭典,可是有祥瑞之兆?”


    當下諸人哪裏還顧得上遠瞻祭祀台上的祭神之舞,都極目遠眺,捕捉著那艘無帆無槳朝著祭台自行航行而去的畫舫。


    一人不屑一顧:“愚不可及,世上哪有仙人,不過是兩位長得比較好看的富家公子而已。”


    一人道:“人間絕色,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如此玲瓏剔透之人,若是散盡家財能得公子一笑,死都願意。”


    一人笑道:“確是如此,不過瞧著那艘赤金畫舫可得值不少錢,你就算散盡家財也抵不過人家上麵的一片金。”


    又一人卻反駁道:“不對,若不是仙人,無帆無槳的船如何航行江上,那指不定就是仙人操控仙術才能令其行駛。”


    他正說得得意,一人吃驚道:“你們看,它停下來了。”


    四麵積水空闊,畫舫緩緩停下,距祭祀台剛好十丈。


    從第一個人張口說公子持簫的時候,執明就準備跳出視線張望,不想人影錯亂,一哄而上,他堂堂天權國主,本就嬌生慣養,如何與這群力大無窮的漁民莽夫相提並論,一瞬間就被擠出視線外,與莫瀾卑微的在角落裏垂頭喪氣。


    直到有人又提到畫舫二字,執明心頭一震,想見慕容黎的心思,簡直已近瘋狂,蹦跳了幾次三尺視線都看不出去,頓時氣焰轟天,對著這群漁夫大喝一聲:“統統給本王讓開,蹲下。”


    眾人被這聲悶喝當頭一棒,齊刷刷的扭頭看著執明,宛如看著一個怪物。他們就是一群販夫走卒,漁民莽夫,什麽本王不本王才不屑,隻愣了一瞬,就對執明嗤之以鼻:“神經病吧這人。”


    “哪裏來的黃口小兒。”


    “瞧這外鄉人打扮,來湊什麽熱鬧!”


    “……”


    一群粗鄙之人!!!


    執明立馬七竅生煙,這群刁民敢擋在他麵前讓他看不到慕容黎,還存有貪戀慕容黎美貌的心,還幻想讓慕容黎對他們作笑,簡直可惡至極,十惡不赦。


    然而又不能對平民動武,於是他拉了莫瀾上前,從莫瀾腰中扯出錢袋子,全部倒入手中,就往人群兩側使勁一拋,大聲道:“天降祥瑞,掉錢了,撿多撿少各憑本事。”


    金燦燦的錢幣帶著富貴的光芒在眾人眼前炸開,落入水中落入船上,人都是最俗的,愛財之心是與生俱來的本性。此時天降橫財,所有人哪還顧得上看什麽美貌仙人少俠花公子,也顧不上執明是不是神經病,有錢不撿才是神經有毛病,盡皆佝僂蹲下,一通轟搶,隻差沒打起來,場麵一度混亂。


    幸好錢幣是往兩側拋的,中間自然就讓出了一條道。


    莫瀾下意識想扯迴錢袋,已然來不及:“王上……微臣隻帶了這些錢出來……完了,隻能喝西北風了……”


    帆影點點,五十丈開外,碧波蕩漾,畫舫靜靜的浮在湖麵上,然後,執明看到了慕容黎,和巽澤,如日月雙懸,並肩而立。


    “阿離。”鼓聲震天,這聲阿離被淹沒在渺渺長湖裏。


    飄逸的身形持著竹簫,淡淡的立在畫舫甲板上,日光垂照下來,在不經意的刹那,這道光芒匯聚在慕容黎周身,奪目,耀眼。


    執明第一次看到慕容黎那絕世風姿,超出了以往,超出了塵世,一襲白衣宛如九天裁下的銀河之光,因他的出現而將這道光芒帶到世間。骨子中透出的嫻雅,如九天仙聖遺留下來的千古風流,玉簪下流瀉的長發,飛揚在天地間,極盡風華。


    仿佛他隻是偶然離開天界的神隻,降臨在此,萬物眾生不過片片塵埃,對他一身潔白不能有絲毫沾染。


    簡直一對俊逸出塵的九天謫仙。


    執明也第一次如此自慚形穢的感到無比的哀傷,他凡夫俗子一個,連仰視都隻是神袛偶然一顧的垂憐。


    他真的配不上他。


    ……


    日照下,波光粼粼,清風流水一般從湖泊上淌過。


    巽澤嘴角噙上了一點笑意,仿佛仍沉浸在慕容黎這身皎潔如雪的山水靈動中:“本公子眼光不錯吧,看,我們慕容少俠的風采從此傾倒眾生,將成為曆史長河中最激動人心的傳說,飄然江湖之間,一襲白衣,一葉畫舫,簫劍合璧,兩位少俠……”


    慕容黎無情地打斷他的一番激昂壯闊:“真後悔讓你選。”


    白色,本是世間最普通的顏色,無處不在。但是當它出現在慕容黎身上時,天地中所有白色都化為虛無,隻有慕容黎身上那襲衣,才是真實的,渾然不似塵世中人。


    比他穿紅衣還紮眼,更閃耀,似乎天地間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說好的掩人耳目,簡直成了白日衣繡。


    慕容黎不經意的掃過那群漁民,有種過市招搖的錯覺。


    巽澤笑得很認真:“至少這位主辦祭祀的縣主隻知兩位少俠行俠仗義踏波絕塵而去,不知是王上駕臨,不至於失了魂,嚇破膽。”


    慕容黎不以為意:“你還真是善解人意。”


    “我向來是位大善人。”巽澤扳動龍首,畫舫緩緩前進了兩丈,停下。


    慕容黎淡淡道:“本王記得有人說過自己從來就不是什麽善類,何時轉性變為善人了?”


    “遇善則善,遇邪則邪,若說我為何此時變為善人,也因是遇上阿黎你,阿黎心係百姓,我心係阿黎。”巽澤將酒杯舉到慕容黎唇邊,一雙秋水閃閃發光。


    慕容黎唇至杯沿,淺嚐輒止,無視眼前這個毫無正形的……油腔滑調似妙人?


    巽澤深沉的目光移向祭台,祭司撚起三根香,供敬在神壇前,恭謹的對天宣讀完祭詞,舞者與樂師跪拜過天地,便開始這場虔誠的祭湖神之舞。


    “阿黎,快看,跳大神開始了。”


    鼓點在高台上震響,一聲聲,驚動風雷。


    風起,舞動。


    台下眾人懷著敬畏與莊嚴,虔誠的看著祭台,他們由衷的頌讚偉大的湖神孕育生命,滋養如此繁多的魚類,給他們帶來了富足。


    祭祀結束後便正式開湖捕魚,所有人都會因勞動而帶來豐獲。


    舞姿妖矯變幻,舞步旋轉,鼓聲越來越急。


    巽澤舉盞,淡淡飲了這杯慕容黎剛沾過一口的酒液,看著慕容黎,似乎頗為期待:“阿黎,你覺得他們兩波人一會打起來,誰的勝算更大一些?”


    慕容黎淡淡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巽澤搖頭:“不妥不妥,阿黎怎能自比黃雀,應是潛龍騰淵。”


    突然,祭台上的舞者發出一聲驚唿,跌倒下去,那張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氈毯,瞬間變成一片血紅。


    台下眾人麵麵相覷,似乎惶恐起來,不知道舞者為什麽會突然死去,隻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迫人逼來。


    若是這場祭祀違反神諭,吉時錯過,完成不了湖神昭告,開湖便無法正式啟動,隻能等候下一個吉日。


    那卻是三個月之後。


    三個月,豐收期已過,曆來靠捕魚為生的漁民就會因這場延遲開湖而陷入貧困,然後饑餓。貧窮饑寒就會引發暴亂,會帶來鮮血與廝殺。天璣當年滅國的根源,是誤了農耕貧窮缺糧,而今,萬變不離其宗。


    切斷民生,目的引爆戰爭。


    始作俑者?


    慕容黎靜靜看著祭神之舞,深邃如浩宇。


    ……


    朝廷為了平衡水產繁殖,避免有些罕見魚類被打撈殆盡,專門設立了開湖日與閉湖日,閉湖九個月,開湖三個月,明文規定了可打撈的魚類品種。


    而需要祭祀請神聆聽神諭才能開湖的,卻隻有天璣郡,滅國為郡後,奉巫之術潛移默化被影響了些,但百姓信奉巫儀,事事占卜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一旦祭祀終止,遭受破壞,他們便會從心底產生深深的恐懼,認為這是天罰。


    恐懼宛如沉沉的黑雲,沉重得讓人窒息。


    祭司抬起蒼白而妖異的麵容,向天空伸出雙臂,似乎在虔誠禱告,與天神溝通。


    四周鴉雀無聲。


    而後,他緩緩收迴手,交叉於胸前,麵目突然一陣扭曲,磨牙般吐出兩個字:“神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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