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宣城。


    中堂大殿。


    慕容黎用過午膳,悠然的坐在椅子上。


    吟畔在手,他觸摸著簫孔之下那個細小的機括,微微一笑,這機括中暗藏的銀針使用起來比管中利刃更得心應手,讓人防不勝防,果然知他者,巽澤矣。


    午膳是巽澤特意為慕容黎做的,隻是他做好午膳,人又跑得沒影了。


    方夜得知他家王上迴來了,興衝衝喘著粗氣從外麵衝了進來,見到慕容黎的瞬間,差點淚目:“王上。”


    月餘,再次見到慕容黎,心中狂悲狂喜,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甚至有那麽一瞬間,他多想衝上去抱住他的主子,才不管什麽君臣有別,就是不能讓主子離開,不能出任何事。


    慕容黎見方夜如此舉止,神色溫和起來,嘴角浮出一個淡淡的笑意,天地萬物,都隨他一起笑了起來。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方夜心中說不出有多麽歡喜,淚流滿麵:“王上,這都是臣應為王上分擔的。”


    慕容黎點頭道:“朝中一切可好?”


    方夜:“王上放心,臣不敢有絲毫懈怠,一切遵照王上部署行事,朝堂上下政局穩定。”


    慕容黎:“可還有不安分的勢力?”


    方夜:“自從王上設計讓執明國主一怒之下斬了趙大人,其餘那些勢力聞風喪膽,紛紛交出私兵,已安分守己。天璿那股勢力陰差陽錯被毓驍國主鏟除後,朝野之上那些反對的基本被肅清了。”


    “如此便好。”慕容黎道,“不過是借刀殺人,收效甚篤。想來他們自認為是老臣重臣本王登位不久不敢拿他們怎麽樣,若是還有蠢蠢欲動的跳梁小醜,便讓他們知道殺雞儆猴敬的是哪隻猴。”


    方夜垂首:“是。”


    慕容黎撫摸著吟畔機括,淡淡道:“他們必須要有覺悟,收不收兵權,要不要命,不過是本王一句話的事,若是始終冥頑不化,自然要比本王先走一步。”


    方夜:“王上英明,有這些手握私兵的奸臣幹涉朝政,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沒了這些吸血鬼,瑤光子民日子都會越來越好。”


    慕容黎眼中不易覺察的閃過一絲複雜神色,道:“遖宿國中情況如何?”


    方夜:“仲堃儀安插在遖宿國的細作已經查到。”


    慕容黎沉吟著:“安排人利用那些細作在不知不覺中製造一場事故,以此悄無聲息的傷一位遖宿重臣。”


    方夜疑惑:“王上此舉之意?”


    慕容黎:“毓驍十萬大軍駐紮我瑤光疆域,總還是如芒在背。待平定南陵之亂,便要讓他收到某些消息而不得不迴國。”


    方夜點頭:“臣明白了,王上深謀遠慮。”


    慕容黎沉默片刻,道:“方夜,安排一下將瑤光金礦三成開采權交給玉衡郡主。”


    瑤光金礦開采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要分三成出去,方夜疑惑,但王上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他隻是略微沉吟著:“這……”


    反正他家主子每次看著要吃虧的時候總能扳迴一成,必然也是有別的用意。


    慕容黎看出他心中疑惑,微笑:“本王隻是覺得巽澤整日無所事事,多少給他點事情做。”


    他有了需要處理的事情,多少就不會總圍在自己耳邊嘮叨,最主要的是以巽澤的精明,玉衡有足夠的資金,就能為自己訓練更多的精兵,此法一舉兩得。


    也是時候訓練一支武力值像鷹隼一樣銳利強悍快準狠的超級軍隊為自己所用了。


    他要這支軍隊武功一流,裝備一流,奇門之術一流,排兵布陣一流,要成為一支頂級的修羅武神般且隻聽從王上調令。


    訓練這樣的軍隊,他相信武功高強還懂奇門遁甲的巽澤定能不負所托。


    這樣的兵權必須要掌握在非常信任的人的手上。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隻信任巽澤。


    方夜瞧慕容黎麵色淡淡的,也看不出究竟,走到桌邊倒了一盞茶,遞給慕容黎:“王上隻隨玉衡郡主相處了些時日,怎的如此信任於他?”


    慕容黎舉起茶盞,飲了一口:“我相信他不會害我。”


    除了阿煦,天下若還有一個人真心為他付出不求迴報,那隻能是那個懶散修仙的少年。


    因為他們所願,並不衝突。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功名權利之心的人,縱酒長歌,打馬仗劍,風流自在繪人間,才是他的本色。


    那或許隻是來自另一個時空通透迷離的湖上一凝眸,付諸一笑,了無痕跡。


    但劍光波光卻照亮了他的眼眸。


    慕容黎放下茶盞,看著方夜,靜靜的問道:“屍體可有妥尚處理?”


    以方夜的辦事能力,這種小事情是不需要再三叮囑的。


    他是位王者,手握天下最強的力量,擁有深邃的思想,這種小事情原本不值一哂,但,他也有困惑。


    所以還想再確認一下。


    方夜迴答:“執明國主離開王城臣就將屍體另行安葬了,不可能出現任何紕漏,臣以礦難事故重金撫慰了他的家人,他們不可能知道內幕。”


    慕容黎眸子中有光芒閃動,沒有說話。


    良久,方夜終於按耐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王上,臣不明白,既然死局是與執明國主約定好的,為何又要找人代替王上真的死去,欺瞞執明國主?”


    慕容黎歎了口氣:“推測出來的事情,都必須隻能考慮一半的可能性,倘若事情是按照另一半的可能性發展呢?”


    方夜心中一驚。


    慕容黎靜靜的:“若仲堃儀真正的目標隻是我,而非天權,甚至有心扶持執明做這天下共主,那麽我曾經在執明麵前的言辭是不是都能被推翻?”


    方夜心中一慟,不敢想象後果:“那樣的話執明國主對王上的信任就蕩然無存,甚至會殺了王上。”


    慕容黎輕輕歎息,紅色的帷幔隨風揚著,映出了他心中淡淡的悲涼。


    他慢慢的說著。


    “連你都看得出來執明對我諸多猜疑,甚至對我起了殺心。”


    “我並非無所不知,也有算錯的時候,並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他對我並非完全信任,我自然要把這不完全的成分考慮進去。”


    “方夜你說過,每次看我要吃虧的時候總能扳迴一成,這話提醒了我,我要保護瑤光子民,就永遠不能感情用事,任何時候,都不能將自己置於險境之中,受製於人如何反敗為勝。”


    “仲堃儀曾經所做之事皆是針對於我,倘若出山,對執明反而鞠躬盡瘁,事事巨細,並無反叛之心,真心有意助執明成事,那麽我之前所做的種種推測都會增添執明對我更多的仇視與反感。他未必會要我的命,但一定會對我起殺心,對我扮演的這場假死之戲更加厭惡,若是我因此被囚禁,你等為救我心切,再連累你們送了命,我於心何忍,又如何扭轉乾坤。或者用你們和瑤光子民的命威脅我做我不願意之事,我又當如何自處,如何翻盤?”


    “我若是連我自己都護不住,如何護我身邊之人,如何護瑤光萬民?”


    方夜看著慕容黎,內心被深深撼動,他跟隨的王者,連他們這微不足道的性命都思慮周全,叫他如何不生出敬畏。


    慕容黎的目光,穿過輪迴,不再悲傷:“執明刺出那一劍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所有的信任都蕩然無存土崩瓦解,他並非與我演戲,而是假戲真做了。若不是劍鋒觸及心髒時我微微避過,我便真成了那劍下之魂。”


    聽到這裏,方夜心中悲憤,久久不能平息:“他竟然那個時候就對王上起了殺心,若是臣知道……”


    若是他知道那個時候執明就想殺了慕容黎,執明肯定不能活著走出瑤光王城。


    慕容黎看了方夜一眼,繼續道:“也是那個時候我才決定改變所有計劃,尋一人替我去死,瞞了他。因為我隱約覺察到若是世事反向發展,執明就算不殺我,也定會將我牢牢困住,終其一生鐵鎖加身,而我這出假死之戲就會諷刺到不過是自尋死路。”


    “若是假死最終還換得被禁錮的命運,那做此局有何意義?是以我便隻能真正死在他麵前,無論他對我仇恨也罷,厭惡也罷,我死了,終究能消除他的大部分怨恨,才不至於牽連到你們,往後再徐徐圖之,未必不能禍水東引。如此,即便我不做瑤光國主,至少瑤光子民不會受戰亂波及,至少可以將劣勢降到最低。”


    “而隻有真正的屍體才能做到天衣無縫,才能消除他的疑慮。我從不信逆天改命,但是我的命運必須要掌握在我的手中。受困囚禁必須我自己願意,是死是活也要我自己說了算。”


    他微微冷笑:“隻要活著,就有希望,不是嗎?”


    他是王者,無論以什麽樣的代價,為了瑤光萬民,都必須活著。


    慕容黎眼前驀然閃過阿煦為他殉國那一幕,他站在滿地屍體之中,感受到無盡荒涼。


    何等寂寞,何等蒼涼。


    這世間,不會再有那麽一個人,為他殉國,所以,他隻能拚盡全力護好自己,護好瑤光。


    不能辜負阿煦替死的殉國之誌,不能讓曾經那一幕重演。


    若是瑤光再一次滅亡,殉國的就是他自己。


    涉及到權利之爭,無論怎樣的愛慕之情,都終將化為泡影。


    解釋又是如此蒼白無力。


    畢竟他們都是君王,君王是最薄情的。


    “王上……若是所有事情都沒有按照王上的推測發展,王上便真要隱去嗎?”方夜看著慕容黎眸中深藏的痛,深到不可觸摸,卻又無可奈何。


    “誰知道呢!”慕容黎愴然一笑,“好在,結局如我所願,我終究扭轉了敗局。”


    扭轉了又能怎樣,隻是幸福嗎?


    他想要的,想要解開的疑惑,還在痛苦掙紮著。


    又幸福嗎?


    隻是不想再一次用鮮血淹沒瑤光,否則何苦為難自己,直接開戰不是更好!


    方夜同樣感受著痛苦,但除了庇護,他不能給予他什麽,他的眼中充滿了些許憤怒:“既然執明國主假戲真做想要王上的命,王上又為何還要去見他?若是真要對峙,我瑤光莫非還怕了天權不成。”


    他終於明白慕容黎為何現在才對他講明這些,因為如果一開始就說出,執明在瑤光王城的那些日子,他鐵定第一個會要了執明的命。


    而時間是抹平一切傷口的藥劑,也能漸漸將仇恨化開,若是主子都不願意傷的人,他自然不會讓主子為難。


    思緒仿佛打翻了的茶,有些淩亂,苦澀。


    慕容黎製止自己再想下去,淡淡道:“或許隻是不想天權遖宿在瑤光後方起火。”


    執明若是不知道他活著,奪迴了天權,便派兵出來與遖宿在瑤光地盤上打起來的話,無論是遖宿還是瑤光都必須派兵迴援,如此一來,他在北境圍剿仲堃儀的計策豈不是受阻。


    至少知道他活著,執明暫時不會壞事。


    可當真隻是這樣嗎?


    當真沒有想見他一麵的衝動?


    無論信或是不信,他從未怨過他。


    ……


    “阿離……阿離……”毓驍人未到,聲音便遠遠的傳了進來。


    慕容黎微微苦笑,巽澤一定是覺得他的麻煩不夠多,才會將他迴來的消息散播到該知道的人的耳中。


    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吩咐方夜:“方夜,你即刻迴王城繼續監管朝中局勢,斷不能讓王城生出內亂,必要的時候使用一些雷霆手段解決。我與毓驍國主對付仲堃儀,還有一些事要談。”


    “王上,可是……”方夜擔憂的看著慕容黎,他擔憂他的安危,沒有他在身邊保護如何能行。


    慕容黎微笑:“放心,本王身邊有玉衡郡主,沒人能傷得了我。”


    “屬下領命。”與進來的毓驍打個照麵,方夜躬身退下。


    毓驍一進殿便上前拉近了與慕容黎的距離,看著慕容黎,眼底有淡淡的漣漪:“阿離,你沒事吧?”


    慕容黎皺了皺眉:“我能有什麽事?”


    毓驍眸中,泛起溫柔:“本王聽說你去天權見了執明,我怕他又一次傷了你。”


    慕容黎略微沉吟,巽澤真會給他找事,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他示意毓驍坐下,自己也坐下,斟茶,推到毓驍麵前,緩緩道:“王上對執明國主下的天下追殺令並未撤迴?”


    毓驍並未接茶,道:“他傷了你,但看在你的麵上,本王並沒有親自擒他,隻是嚇唬嚇唬而已,追殺令隻是給旁人看的,本王未派人執行這個命令。”


    這道命令隻是發出去迷惑仲堃儀的,他兩都心知肚明。


    “我知道。”慕容黎淡淡道,“但是執明不知道,若是他突然發兵攻打王上可就大大不妙。”


    “他敢。”毓驍猛地站起來,有些憤怒,執明傷了他的心尖人的賬還沒算,若是敢增兵數萬對他動武,他可真會要執明血債血償。


    慕容黎側身斜靠,悠然坐在椅子上:“所以我才去見了他,讓他知道我兩其實是站在同一條船上的,不分你我,都有共同的敵人,也是他的敵人。”


    這話讓毓驍心下頓寬,至少,是因為他,他才去見的執明,而不是他想去見執明。


    他走到慕容黎跟前,握著慕容黎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無論如何,阿離以後不可單獨去見執明,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發起瘋來又傷了你。”


    他頓了頓,篤定道:“若是再有一次,本王不能保證不對他做點什麽,論打戰,本王何曾怕過。”


    種種前塵往事在慕容黎眼前如浮光幻影,一掠而過。他與毓驍相知,共飲,試劍,決裂,都在眼前。


    與執明又何曾不是一樣。


    他與他們,究竟算什麽,摯友?至親?


    除了懷著一份愧疚對他做出彌補,有幾分真心?


    他幽幽道:“不會再有這種事情,瑤光的地盤上,不容許再次發生戰爭。”


    毓驍看著慕容黎:“本王知道阿離不想讓子民受苦,本王也定不會叫阿離為難。”


    他絕不會在瑤光地盤上開戰,這是對慕容黎的承諾,一諾重於山。


    慕容黎也望著毓驍,每次心情都極為複雜。


    ……


    數個時辰後,慕容黎與毓驍同乘一車離開了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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