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被人覺察的陰霾裏,有一間茶肆。


    仲堃儀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端起了一杯茶,茶是溫暖的。


    他得到了三個與他設想的結果一樣的消息。


    毓驍攻陷瑤光王城,囚禁了方夜,集聚大軍橫掃宣城,追擊執明。


    執明倉惶而逃,落入佐奕手中,生死不明。


    蕭然得知王城淪陷,最終放棄南陵,撤軍。


    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要的,從來都不是統一天下,而是要讓這個天下大亂,他不好過便要讓人人都不好過。


    天下負了他,他便要毀了天下。


    他要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全部在戰爭中犧牲,這樣,他就能雙手捧著孟章的牌位站在穢土之上證明他們其實都是平等的,孟章不是戰爭之中犧牲的唯一棋子,他們所有的王都是戰爭中應該犧牲的棋子。


    當中垣大地上的王都死去,遖宿王迴了遖宿,這個天下再無可鬥之人,中垣之主,不過一句話的事。


    他要讓天下友情都不得善終。


    燈影搖紅,仲堃儀的思緒還在轉動。


    輕風拂過,一個人走了進來。


    那人風塵仆仆,帶起一股冷風,赫然正是佐奕,佐奕進來,連茶都不喝直接道:“執明被人救了。”


    仲堃儀露出一絲驚訝:“什麽樣的人能從你手中把人帶走?”


    “我不知道。”佐奕坐下,倒了杯茶,一口飲下,“此人瞬息之間殺了我數名將士,從出現到把執明帶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若是他對我起了殺心,此刻帶來這裏的就是我的屍體。”


    “若是不能摸清此人的底細,當真是個棘手的問題。”仲堃儀沉吟著,看著佐奕,話中有話,“我原以為郡主可以提著執明的人頭來陪我飲茶,看來我有些高估了郡主。郡主的飛隼設計得當真是精巧,若是借執明的手來對付我的人,我怕是要吃些虧。”


    “你懷疑本郡主?”佐奕冷笑,“仲君既然不信任,那咱們的合作關係到此為止。”他一拂袖,站起來,就待離開。


    仲堃儀觀察著,確定佐奕眼中並無任何欺瞞之色,才微微欠身,抱拳道:“玩笑而已,郡主切莫當真。”


    “這樣的玩笑仲君以後還是少開些。”佐奕重新就坐,“本郡主可不是什麽大度的人。”


    仲堃儀為佐奕斟茶,緩緩道:“既然此人無蹤無影,郡主可有懷疑的對象?”


    佐奕:“我能確定一件事,殺了我飛隼大軍的就是這個人,割斷他們頭顱和割斷繩索的是同一件武器,宛若懸絲,以前從未見過。”


    仲堃儀若有所思,突然問道:“郡主可知仙人府?”


    佐奕眉頭挑了挑:“何人如此大言不慚沿用仙人之名?”


    仲堃儀微微道:“幾日前,遖宿國主毓驍去了一趟玉衡郡,我的人跟蹤,發現雲蔚澤上有座仙人府,郡主可知玉衡郡主善於煉丹製藥,自負修仙之人,其真人未有人識得。”


    “你的意思是這次壞我大事的乃玉衡郡主?”佐奕略微沉吟,“可本郡主從未聽過玉衡和天權有何淵源,玉衡曾經作為遖宿附屬之郡,與毓驍有淵源也能說得過去,若說毓驍為了殺執明還提前找個人先救出來那絕不可能。”


    “玉衡地少人稀,不知郡主有沒有發覺無論中垣的戰火如何燃燒,玉衡都能偏安一隅,未受任何波及。”


    “邊陲小郡,物力財力啥都沒有,不值得勞師動眾。”


    “這或許就是玉衡郡主故意展現在眾人麵前的實力,使其放鬆警惕,再伺機而動。”


    佐奕臉上變色:“所以玉衡也並非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這位郡主並非池中之物?”


    仲堃儀:“你可還記得為了打探八劍下落和確認慕容黎真死還是假死的蹤跡,我曾派遣數十名探子從開陽進入玉衡,而這些探子全被扒了出來安排到祭司台服喪祭天。若這位郡主當真如傳言般終日渾渾噩噩,淡泊名利,煉丹修仙,怎會如此巧妙的將所有細作都扒了出來。”


    佐奕心中一沉:“所以他此番行為是對我的警告。”


    若非天樞探子是從開陽進入玉衡郡,玉衡郡主也不會直接拿開陽開刀。想到此處,佐奕臉色冷的可怕,好在這隻是一次警告,否則他已經人頭落地。


    仲堃儀眉頭皺得有些深:“當真如此倒好,天下紛亂,誰都想分一杯羹,倘若這位世外之人有意插手,這才是最棘手的。”


    佐奕有些煩躁,巽澤的鬼魅身手還像惡夢般縈繞在他心底,他絕對不想再與這位玉衡郡主有任何牽扯,一瞬之間,他疲憊道:“執明奪了飛隼,定是要從昱照關攻迴天權,為了挽迴這次失敗,我已譴人連夜趕製飛隼的克星連弩,交給仲君以表我的誠意。駱瑉有了連弩,執明能不能迴天權都在仲君的一念之間。”


    仲堃儀默然的看著佐奕,慢慢笑了。


    “多謝郡主,就算天上飛的是仙人,咱們也能把他射下來。”


    ……


    天權邊境,兩儀鎮,鎮上最繁華的客棧,天字一號房內。


    西域琉璃國主子兌據案而坐,微閉著眼睛,一派蒼茫雄武,心懷天下的王者氣象。


    十二位金士森然羅列,宛如十二隻彪悍的雄鷹,淩壓於整個房內,一旦風雲際會,便可上騰九天,攪亂天地。


    斥候停於客棧門口,將一個消息傳了進去,整個客棧,被包了下來,籠罩在這批行商巨大的淩厲中,由裏到外透出四個大字:生人勿近。


    長史輕輕將消息稟報:“那人來了。”


    子兌雙目睜開,凜然生威:“請。”


    ……


    慕容黎攜庚辰走到房內正中,止步,向子兌躬身一禮,輕輕的將寬大的黑色鬥篷取下。


    鬥篷下,依舊是一襲血色紅衣和一張宛若神明清朗的臉。


    他無視房內的森然冷冽,輕輕道:“子兌國主風神俊郎,久仰。”


    子兌的目光森冷,盯在慕容黎身上。這位公子看上去是那麽空靈易碎,清俊若神,宛如清風明月中的一縷秋煙,稍不經意就碎空而逝。卻不知為何,又流露出超出人世的存在,無論怎樣的威嚴,都不能淩駕於他身上。


    甚至在不經意的時刻,有股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油然而生。


    子兌目中冰冷,威嚴:“足下就是天權蘭台令?”


    慕容黎輕輕拱手:“正是。”


    子兌目光徐徐抬起,猛地一擊案台,沉聲道:“拿下。”


    十二金士拔地而起,手中刀劍倏然而出,宛如十二隻巨鷹,利刃翻飛,擇人而噬。


    一瞬之間,刀劍齊刷刷朝慕容黎攻下。


    勁氣刺骨,慕容黎眼中波光朝庚辰動了動,吟畔抬起扣動機括,足尖輕點,徐徐從刀劍間隙中閃退兩步,那驚雷狂電般的刀劍擦著他的發邊而過,淩厲無比。


    空中閃過三道秘銀般光芒。


    輕微的刺痛穿透肉體,劍氣縱橫,金士全身血脈頓時一滯,再也不能動彈,眼睜睜的看著慕容黎從簫中抽出的那柄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同樣不能動彈分毫的金士還有兩位。


    剩餘九位金士的刀劍也控製了慕容黎,怒潮一般的勁氣猛然炸開,誰先動一下,誰就能命喪當場。


    電光火石之間,庚辰手中的劍抵著長史脖頸,隻要輕微一動,就可令長史血濺五步。


    瞬息之間,形勢已然逆轉。


    十二金士的目光一齊投向子兌國主。


    偌大的客房內,一片靜默,對於此次給蘭台令安排的下馬威可謂一敗塗地,隻要蘭台令動動眼眸,長史就可人頭落地。


    慕容黎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慢慢逼視子兌,直等到房內的空氣都幾乎凝結,才淡淡道:“在下攜禮而至,國主這是何意?”


    子兌的目光微微變了變,在沒有人覺察的瞬間,眼角餘光自長史身上一掠而過,望向慕容黎。


    這個人,瞬息之間就扼住了自己七寸,掌握了全局,全知全能,無法征服,可怕之處令人發指。


    合作或者摧毀,絕沒有第三種選擇。


    子兌揮了揮手:“據本王所知,天權蘭台令一年之前卸任而去,自此天權再無蘭台。”


    九位金士收勢迴劍動作一氣嗬成,有條不紊,迅速迴到原先位置靜立不語。


    慕容黎收劍,淡淡道:“從今日起,在下就是蘭台令,如信中所言,在下會助琉璃王親手斬下害死子煜公子那人的首級,讓琉璃王對族中三十六部首領有個交代。所以,琉璃王置疑在下的身份是否本末倒置?一如在下也不曾去深究子煜公子真正的死因。”


    他的眸子如暗夜星辰閃耀的一絲光縷直擊子兌心底。


    子兌麵色凝重,仿佛在光與暗交織的角落裏,突然浮現出一絲憔悴。


    他清楚的知道,子煜也是死在臣以殺君,子以殺父,兄以殺弟的陰謀算計中。


    子煜的真正死因,他才是始作俑者。


    子兌明白,他並沒有征服琉璃的三十六部落,有一半以上是子煜的擁躉著,就算子煜並沒有那顆僭越王位的心,總有一天,隻要自己在這個王位上犯了過錯,子煜就會被他的擁護者推上功勳壘砌的金殿中。


    這讓子兌如何成就全琉璃的希望?


    他才是琉璃的希望,絕不能被任何原因阻撓,也正是因此,他才派遣子煜到天權學習中垣文化,不過是找一個借刀殺人的地方。


    時逢亂世,中垣戰火連天,沒有一片淨土,琉璃是血汙與穢土唯一沒有沾染的地方,任何一位護弟的君王,都不可能在那樣的情況下將自己的親弟推向戰火焚燒的穢土之中,除非是想要他的命。


    而後在長達幾月的時間裏,甚至沒有任何一位使臣帶給子煜家鄉的信息,也沒有任何一位高手伴隨身側。直到天權將子煜身死的消息帶到琉璃,子兌才悲痛難隱,祈求神明開啟祭祀。


    然而世俗的決定權,卻不在這位王者手中,部落首領開始質疑子煜身死的真相,他們需要一位兇手將鮮血染在祭台上,祭奠他們那位愛民如子,通透琉璃的子煜王爺。


    真相若是被揭穿,子兌就是褻瀆神明的罪人,同那些弑父殺子的惡魔一樣,罄竹難書。


    公正無私的琉璃國主,會被沿街唾罵,他豎立的千秋霸業,心懷天下的王者形象就會摧毀崩塌,被打入地獄,遍體汙穢。


    這個時候,他需要一位真正兇手的鮮血灑滿祭台,祭子煜,也祭三十六部落中不肯降服的心。


    光與暗的交替,不過一瞬之間。


    慕容黎的密信,隻言片語,信物換取兇手。


    顯然,這位蘭台令大人非常清楚琉璃國內部的局勢,並且掌控人心的分寸拿捏的相當精準。


    子兌沉吟著。


    子煜已經歿了,剩下的,就是將仇人的頭顱斬下,用鮮血將穢土染紅,向族中三十六部落證明琉璃王之威嚴,便是他們堅持的信仰。


    他麵容肅穆無比,正視著慕容黎。


    良久,示意十二金士和長史退出去。


    中了銀針的三人愣愣站在當場,心緒攪得一片淩亂,內勁提起,卻是不能動彈分毫,急得開始冒出冷汗。


    子兌看著三人,眼中漸漸浮起一絲怒意,但很快,他就發覺不對勁的源頭來自慕容黎:“蘭台令大人這是下的什麽巫術?”


    慕容黎清冷得毫無感情的眸子注目在子兌的臉上:“天權秘術,在下學藝不精,未得解法,好在也是在下學藝不精,隻有兩個時辰時效,倒是要委屈國主手下多擔待。”


    子兌目光一凜:“堂堂蘭台令大人竟然使用此等下作之術,真是枉為君子之風。”


    慕容黎負手而立,慢慢的,眼中浮起一絲譏誚:“在這點上,我與國主不謀而合,堪稱同道。”


    一場鴻門宴迎接使臣,也不是什麽君子之道。


    大家都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誰也不比誰清高。


    子兌皺起眉頭,慕容黎的默認倒讓他漸漸冷靜下來,吩咐金士將三人抬了出去,大袖一揮,做了個邀約的動作:“既然如此,大人何不與本王暢飲一番。”


    “樂意至極。”慕容黎令庚辰退下,舉步而前,勝似閑庭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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